八宝镇的暮色是从青石板缝里渗出来的。
夕阳把糖葫芦摊子的竹竿染成金红色,霍念手里的纸包已经摞成小山,里头除了十串糖葫芦。
还裹着听雪崖下那家的梅花酥、镇东头的芙蓉糕,以及给苏烬捎带的两串糖渍青梅。
他拽着苏烬在熙攘的人流里钻来钻去,袖口蹭过香料铺子飘出的沉水香气,直到街角“云锦阁”的杏黄旗被晚风卷得猎猎作响,苏烬才猛地顿住脚步。
“哎?怎么走一半不走了?”霍念被拽得一个趔趄,回头时见苏烬盯着对面铺子的眼神有些发怔,像被什么勾住了魂。
少年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山楂糖霜簌簌往下掉,“不是买完东西了吗?你还要买什么?难不成是给哪个小师妹买发簪?”
苏烬没接话,只把怀里抱着的几坛酒和一包炒栗子塞到霍念怀里,指尖在布料上蹭了蹭,才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再逛逛,一会儿就来。”
“哦……”霍念拖长了调子,狐疑地眯起眼,视线在苏烬和云锦阁之间转了两圈,突然压低声音凑过去。
“你该不会是想去……”他指了指不远处挂着红灯笼的倚风馆,“上次你偷溜进去被我爹抓个正着,罚抄了三个月《清心诀》,好不容易装了几天正经人——”
“滚。”苏烬额角跳了跳,伸手拍开他的脑袋,“小爷早改邪归正了。”
“行行行,信你一回。”霍念撇撇嘴,把沉甸甸的包裹往怀里拢了拢。
“那你早点回来,酉时都过了,再晚师父该生气了。记住啊,别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钻,不然我可不帮你顶罪了!”
他说着,又回头冲苏烬做了个鬼脸,“再说那倚风馆里好像都是……咳,你什么怪癖!”
苏烬白了他一眼,看着霍念像只护崽的小兽似的抱着一堆东西往镇外跑,发梢在暮色里晃成一小团金光,这才转身走向云锦阁。
铺子门帘是月白色的软纱,苏烬掀帘进去时,暖香混着织锦特有的经纬气息扑面而来。
掌柜的是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见他身着玄色劲装,腰间玉佩成色极佳,立刻堆起满脸笑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要买衣裳?来来来,这边瞧,刚到的江南云锦,绣着缠枝莲的花样,最衬公子这样的好样貌。”
苏烬扫了眼货架上流光溢彩的锦缎,不是绣着金线凤凰,就是染着烟霞般的渐变色,太过艳丽。
他皱了皱眉,指了指角落里一匹素白的料子:“有没有更素净些的?不要太多花纹,料子要软和透气的。”
“哎哟,公子这眼光可真好。”掌柜连忙将他引到内间,“您是要买给心上人吧?这儿有上好的蜀锦,水波纹路最是衬肤色,姑娘家穿了定像月里的嫦娥——”
“不是给姑娘。”苏烬看着满架的襦裙,耳根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要男装,白色的,样式简单些。马上入夏了,他不喜欢衣料贴着身子。”
“男装?”掌柜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苏烬几眼,见他虽身形未长开,眉眼间却已有了清俊模样,便笑着点头,“有有有!您稍候,我这就去库房取。”
不多时,掌柜抱出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长衫。
左边那件用银线在衣襟袖口绣了几枝疏落的墨梅,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右边那件则是纯素面,只在领口滚了圈月白锦边。
苏烬的目光立刻落在左边那件上,指尖轻轻拂过衣料——是上好的冰蚕丝,触手生凉,正适合凌言素来清冷的性子。
“这件。”他毫不犹豫地指着左边,“尺寸呢?”
“公子好眼力!”掌柜眉开眼笑,“这是按中等身形裁的,衣长三尺六,肩宽一尺五,您瞧合适不?”
苏烬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凌言如今的身高约莫五尺八寸,这衣长刚好能盖住他挺直的脊背,肩宽也正合他清瘦却挺拔的骨架。
上一世他常从背后环住那人,掌心贴着他肩胛骨的形状,自然记得清楚。
想到这里,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合适。”
掌柜正要将另一件收起,苏烬却忽然开口:“等等,那件也包起来。”他指了指右边的素面长衫,“分开包。”
这件的尺寸比刚才那件略小了一圈,衣长三尺五,肩宽一尺四寸。
苏烬如今十五岁,身形尚未长开,比凌言矮了大半个头,这尺寸于他而言倒是正好。
掌柜虽有些疑惑,还是麻利地用青竹纸将两件衣服分别包好,又笑着问:“公子还要看看别的吗?这边还有配衣服的玉带……”
掌柜胖乎乎的手指拂过绣着红梅的腰带,金丝绣线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小公子,您瞧这针脚,红得就像腊月里头初绽的梅,配您那素白衣衫,可不正是雪中缀红,雅致得紧!\"
他边说边抖开腰带,红底金线的纹样如流云舒展,暗香随着布料的晃动若有若无地漫开。
苏烬盯着腰带中央那朵盛放的红梅,突然想起凌言执剑时,剑穗上垂落的那抹暗红。
那时的凌言总是站在雪地里,白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唯有那抹红在一片素色里格外刺目。
他喉结微动,鬼使神差道:\"一起包着吧。\"声音比往常沉了些,像是怕被人听出里头的不自然。
出了云锦阁,八宝镇的夜市已全然热闹起来。
苏烬又拐去糕点铺,要了两盒玫瑰茯苓糕——凌言平素爱喝茯苓茶,这糕点里的茯苓碎粒想必合他口味。
捧着沉甸甸的包裹往镇墟门走时,他的倒影被灯笼拉得老长,与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搅在一起,倒显出几分烟火气。
听雪崖的石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苏烬抱着东西往上爬,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凝成水珠。
站在若雪阁门前,他忽然有些怯意。
上一世他送过那么多珍贵物件,凌言都只是淡淡应下,如今这些带着市井气的东西,真能入得了他的眼?
可指尖触到冰蚕丝衣料的凉意,又想起云锦阁里掌柜说的\"水波纹路最衬肤色\",心又不受控地跳快几分。
苏烬站在若雪阁门前,指尖触到门板时才发现自己掌心竟有些汗。
夜风卷着听雪崖的冷雾掠过脖颈,他深吸一口气,用指节叩了叩木门,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师父,是我。”
门内静了片刻,烛火的光晕在门缝里晃了晃,才传来凌言清冷的嗓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