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卿脸颊微红,小声道:“我、我早上吃不了太多……”他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把自己碗里的卤蛋夹到苏烬碗里,“这个给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落在柔卿发顶,将他耳尖的绒毛染成金色。
苏烬看着碗里的卤蛋,又想起昨夜若雪阁中凌言苍白的脸色——他没有来……还是那般……
他草草扒完碗里的粥,对柔卿道:“我还有事,回听雪崖一趟。”
“啊?不多坐会儿吗?”柔卿有些失落,手指绞着衣袖。
“改日再聊。”苏烬起身,走到取餐处,对掌勺的厨娘道:“劳驾,打包一份早膳,要清粥、一碟萝卜,再热三个包子。
“哦对了,包子要茴香馅的。”
厨娘应着,快手快脚地用食盒装好。
苏烬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粗粝竹纹下渗出的温热,像握着一团揣在袖中的炭火。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膳堂,梨花木长桌旁柔卿错愕的眼神还黏在他后颈,像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青石板路上落满细碎白花,踩过时,花瓣边缘的露珠沾湿了靴底。
听雪崖的风总带着股清冽的梅花味,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颤。
若雪阁的门扉紧闭如一方寒玉,他抬手叩门时,指节撞上冰凉的楠木,发出的声响竟比心跳还轻。
“师父……你醒了吗?”话音落进门缝,被里面漫出的梅香浸得发沉。
“进吧。”
凌言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像檐角冰棱坠地,清泠中带着点未散的倦意。
苏烬推门时,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得梁上筑巢的雪燕扑棱棱振翅。
榻上的人依旧维持着打坐的姿势,月白锦袍垂落如瀑,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的寒梅纹样在微光中泛着冷光。
连褶皱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刚从调息中醒来,而是从一幅古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师父在打坐啊……”苏烬把食盒搁在乌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沿烫金的缠枝纹,“好……好些了吗?”
他盯着案角砚台里未干的墨痕,不敢去看榻上那人的眼睛——
那双总是覆着薄冰的凤眸,看他时像在看一柄需要反复打磨的剑,冷硬,锐利,不带半分温度。
凌言睁开眼,墨色瞳孔里映不出窗外晃荡的日光。“无妨。”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有事?”
“没……没事。”
苏烬慌忙打开食盒,青瓷碗里的清粥还浮着热气,茴香包子的香气漫出来,混着案头梅瓶里的冷香,竟生出些烟火气。
“就是看师父没去用早膳,给你带回来些。”
他把白瓷勺搁在碗边,勺柄上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发痒,“弟子告退,我去找掌门。”
他几乎是转身就走,靴底碾过地上铺着的雪浪毡,发出闷闷的声响。
直到木门在身后合上,他才敢靠着冰凉的门板喘口气,掌心的汗濡湿了袖角。
果然还是这副模样,跟上辈子一模一样——拒人千里,疏冷得像听雪崖终年不化的积雪。
在车鸣峪,明明看他这人抓着藤蔓救我时,指尖微微发颤,还以为那层冰壳终于裂了道缝,原来不过是看错了。
“切。”他低声嘀咕着,踢开脚边一颗被风吹来的松果,松果骨碌碌滚下石阶,惊飞了几只啄食花瓣的雀儿。
而门内的凌言却在他离开后,久久没有动弹。
案上的食盒还散着热气,茴香的气味钻进鼻尖,竟让他想起许多年前。
那时苏烬刚拜入师门,总爱揣着刚出锅的茴香包子往他书案前凑。
油乎乎的手指扒着案角,眼睛亮得像落满星辰,叽叽喳喳地讲着今日又学了什么新招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他垂眸看向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节分明,掌心却磨出了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三年前苏烬入门时,那双小手还软乎乎的,第一次握剑时被磨出泡,却咬着牙不肯哭,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
可半年前戒律堂那顿三十断骨鞭……他至今记得苏烬被同门架出去时,背影挺得笔直,却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在车鸣峪,苏烬挡在他身前时,浑身是血,却还回头对他笑,说“师父快走”。
那时他才惊觉,这孩子什么时候长得比他还高了?
又是什么时候,把所有热络都藏进了冰冷的剑招里?
“为何……”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食盒的竹纹。
若说昨日那顿亲手做的饭是愧疚,今日这盒早饭又算什么?是还念着师徒情分,还是……
仙尊曾说,“剑者无情,方可至臻”。可若连师徒间这点暖意都要斩断,这柄剑纵是锋利无匹,又与寒铁何异?
窗外的风卷着梨花掠过窗棂,在素白的窗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凌言抬手拿起一只茴香包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竟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道童时,偷偷藏在袖里带给师兄的那个冷包子。
他咬下一口包子,茴香混着肉香在舌尖散开,竟比往日膳堂里精致的点心还要可口些。
只是不知,苏烬挨完三十鞭后,独自在房间时,是何般滋味?
若雪阁内,凌言静坐片刻,指尖仍残留着食盒竹纹的粗粝感。
案上的茴香包子已凉透一角,可那股混着肉香的辛暖气息,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他记忆里尘封的角落。
他想起自己初入凌霄阁的那年,不过七八岁,赤着脚跪在冰面上学剑,掌心磨出的血泡冻成冰晶,师兄们从他身边走过,靴底碾碎冰碴的声音都比一句问候更清晰。
那时他便知道,凌霄阁里没有“师父”,只有“仙尊”,没有“师兄”,只有“竞争者”。
谁的剑更快,谁的术法更狠,谁就能踩过旁人的尸骨,拿到那本梦寐以求的高阶心法。
后来他成了镇虚门的青鸾仙尊,座下首徒苏烬入门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含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
孩子总爱往他书案前凑,油乎乎的小手捧着茴香包子,说山下王婆卖的包子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那时他总嫌烦,挥袖间便将人赶去练剑,可如今回想,那些被他嫌恶的叽叽喳喳,竟成了听雪崖上最难得的声响。
戒律堂的三十断骨鞭,是他亲手递的令。
鞭子抽在苏烬背上,也像抽在他自己心上——
可那时他只能冷着脸站在堂前,看弟子被架出去时,挺直的背脊没有半分弯曲。
凌霄阁教他的生存法则告诉他,心软是弱者的通病,剑者无情,方能至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