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正在低头帮忙揉开淤青的格拉德,听到维斯忽然响起来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格拉德抬起头来,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了,表情认真,“对不起。”
维斯顿时不满:“干嘛替他道歉?”
“……”
“我们才是一边的,不要帮他道歉。”维斯摇晃着他的手,“好不好?”
幼年时期的漂亮脸蛋的确很有杀伤力,撒娇打滚更是手到擒来,更何况维斯本就是此等领域中高手中的高手。不多时,格拉德就开口了:
“海默。不喜欢我的朋友。”
“不喜欢朋友?”维斯拧眉,“可我们也不算朋友呀。我们是要结婚的——我说得不对嘛?干嘛这么看我?”
格拉德收回自己无语的视线,继续道:“其他人的出现……会让他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维斯喃喃,忽然意识到格拉德这是在向他解释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心里一甜,也懒得思考那人为什么忽然过来把自己摔地上的事情了,只是傻乐,
“……好吧。”
“什么好吧?”格拉德皱眉,“别惹他。”
“可哥哥不是说,他们都是假的嘛?”维斯问。
“你在这里死掉,就是真的死掉了。”格拉德平静地说。
维斯配合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同时在格拉德腰间揩油:“所以,会死嘛?”
格拉德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眨得发晕,最后回答:“会。”
其实格拉德刚来到这里就已经发觉了不对。
首先是暴风雪。这样大,持续了这样久的暴风雪,每天夜晚都有北风呼啸的声音撞击窗棂。
还有家人。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问他们暴风雪之外的问题,都不会有正常的回复。
“他们会把所有的话题都聚集在大雪上。”格拉德说,“每隔两天,夜晚的时候,我和哥哥需要去扫雪。”
最后是食物。
南瓜派,烘肉饼是安全的。椰蓉是危险的。
“他们不会吃这三种食物。”格拉德说,“但是每天都会做。”
“那是怎么判断出……食物的‘安全’或是‘危险’呢?”维斯问。
“我让他们吃过。”格拉德平静道,“吃了椰蓉的都死了。”
“……”维斯一时间沉默。
“不过,当天死去的人,第二天夜晚就会回来。”格拉德说,“他们不会有多余的记忆,仍旧按照着不知道什么规定生活下去。”
格拉德在待在这片雪地中的几天,曾经无数次杀死过这个美好家庭当中的成员。
高大慈爱的父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温柔美丽的母亲噙着泪水,温和谦逊的哥哥眷恋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们被他杀死过无数次。
刀尖刺破皮肉,血浆喷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可怖。温热的血液与冷冷的雪,腥燥的小屋与烘焙蛋糕的香气,是这样多天他所能最深刻记下的东西。
可这里本来应该是无比美好的幻觉。这里有和睦的家庭,有关爱自己的父母,有只在意他的哥哥。这里的一切几乎是童年的格拉德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一切,甚至还有这样一场大雪。
一场能够叫他没有理由离开这里,永远沉浸在这样温暖中的大雪。
没有人比格拉德更渴望这美好温暖的一切。
也没有人比格拉德更清楚这一切美好温暖的虚假。
“不过,即便是杀死他们,也没有什么用处。”格拉德说,“我试过离开屋子,但室外只有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那个人是伊阿宋。
格拉德不想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即便知道他是虚假的。
“也许把他们都杀掉,就会有好结局吧。”格拉德这样说,把手上的药油放在一旁,“不过这也有点困难。”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后文。维斯顿了顿,最后抱住他的胳膊:“我会帮哥哥的忙。”
“……”格拉德说,“嗯。”
格拉德摸了摸他的脸蛋,轻轻地笑了起来。
维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很想要落实那个没有完全的吻。
他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的急迫确实不可忍耐。他慢吞吞地碰上了格拉德的大腿,随后缓慢地向腿根处移动。手下的腿肉被包裹在紧致的皮革里面,稍一掐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维斯喜欢格拉德红着眼睛看他,很快地捧过青年的脸,深深地吻上对方的唇——
“噗嗤。”
匕首插入心口的时候维斯显然是诧异的,后知后觉的疼痛逐渐从心脏蔓延开来,神经末梢迟钝地叫嚣起来。但比起这样的疼痛,更快地占据大脑的是不可置信。
面前的格拉德仍旧眼眶通红,眼底一片可爱的潋滟,通红的嘴唇上还是一片来不及揩去的水光。但是那把锋利的,忽然贯穿了自己心口的匕首,叫此时此刻的维斯彻底宕机了。
“……所以。”维斯忽然变得无比悲伤,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苍白无力,像是一层薄薄的纸,“哥哥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吗?”
维斯先前还在因为格拉德难得的坦然而窃喜。处于此处的那样多天,他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自己,甚至包括他杀死的人。这座小屋中伪装出的美好,还有其下真正的痛苦回忆,格拉德都告诉了自己。
维斯确实有一瞬间以为两个人真的心意相通了。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格拉德松开了匕首的手柄,漂亮的面上满是茫然,“……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的。”
“没有人和我在一起过。”青年雪白的面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滑落,“……应该是这样的。”
对啊。
这样的小屋里,这样美好的幻觉中。
在他想要挣扎,想要逃脱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更美好的,他无法拒绝的假象……
那似乎是必然的。
格拉德这样想。但不可否认,在看到维斯颤动的眼睫,因疼痛而皱缩的眉头,他还是生出了不忍的情绪。
“……”
“好吧。”
少年忽然这样说。他过于稚嫩生涩的面孔上出现了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格拉德呼吸一窒,忽然有些不想要听他再说下去。
虽然……在他曾经杀死这幻境当中的“家人”时,他们也曾经和他说过很多话。
“你怎么会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
“我们没有让你感到幸福吗?”
“……”
这样的内容,听到后面,心脏都麻木起来。亲手粉碎童年时候的梦境,将自己曾经的希望都撕扯粉碎,甚至于接受自己现实生活中只是个倒霉的烂人,没有一件是轻松的。
可是格拉德,就这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或是说早就该麻木的时候,面对上眼前的维斯,他却后知后觉地迟疑起来,甚至希望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在面对自己的痛下杀手的时候,对方会说什么呢?
格拉德想,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毕竟先前的自己,遭遇了背叛后,说出的话也极尽刻薄,极尽恶毒。
他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会叫对方难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在真正意义上心意相通。
可现在的格拉德,却希望维斯不要说。
“……”
“我……”格拉德说,声音涩得发疼,“很抱歉。”
“……”
意料之中的刻薄话语并没有砸到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轻柔的拥抱。
维斯拥抱住了他。
即便他破碎的,靠近心脏位置的胸膛还在涌出鲜血,他苍白的面色因为疼痛与失血脆弱得近乎透明,但维斯还是拥抱住了他,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
“所以,之后可以再相信我一点了吗?”
维斯说。
“……”格拉德无声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介意的。
你的敏感,你的多疑,你恶劣的脾气。
即便你伤害我,即便你糟糕透顶。
我都不介意。
我都很喜欢。
“可以嘛?”维斯扯着苍白的唇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不知道他的伤势是不是很重,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非常痛苦,但可以确定的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在缓慢地靠近格拉德。
他身上萦绕的柏木味道凉而稀薄,仿佛也像是受伤了一样沉默。
“……”
格拉德没有答话,对方便抓过了他的手,轻轻地晃。格拉德知道自己下手并没有留情,不确定面前的维斯还有多少活下去的可能。
他再一次重复说:“我不知道。”
他能够相信对方吗?
他不知道。
维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没有多话,只是平静地收回了视线。胸口上的伤痕已经逐渐开始了愈合,他抓住了那柄曾经捅破他胸膛的匕首,还有匕首柄的另一端颤抖地握着的格拉德的手。
“好吧。”维斯又说,“我会做得更好的。”
他抬起头来,那种苍白的脆弱已经被说不出的哀伤所取代。他静静地注视着格拉德的眼睛,那里面是格拉德熟悉又陌生的哀伤神色。
什么时候格拉德也曾在维斯面上看过这样的神色呢?
格拉德有点迟疑,有点迷茫。但下意识地没有说出口。一直到对面的维斯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栽倒在他怀里,他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叫喊周边人赶紧拿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