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三十度的兴安岭腹地,西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护目镜上,发出砂纸打磨金属般的刺耳声响。杜志远蹲在被积雪覆盖的卡车后厢,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碎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分给身边的队员。七天前他们从临江镇出发,本想借道苏军废弃的运输线将药品送往抗联密营,却在昨夜遭伪满骑兵队追击,困在这片白桦林里。
“老周,电台还能修吗?”杜志远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冰碴。通讯兵周明正趴在弹药箱上,用冻僵的手拨弄着电台线圈,蓄电池早被冻得没了反应,耳机里只有电流刺啦声。
“队长,敌人至少有两个连。”侦查员小张猫着腰钻进临时掩体,他的棉帽檐上挂着冰棱,“刚才数了,骑兵队绕到西南面,机枪手在半山腰架了挺九二式。”雪地上清晰可见马蹄印,伪军指挥官显然想利用地形将他们困死在这片洼地。
杜志远摸出怀表,表盘玻璃内侧凝着水珠,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但也是人最易犯困的时段。他扫过队员们的脸:卫生员王芳正在给伤员换绷带,医用酒精倒在纱布上瞬间结冰;司机老陈抱着步枪打盹,枪口结了层薄霜;机枪手大刘啃着冻硬的窝头,腮帮子鼓得老高。这支十二人的小队,此刻只剩半箱子弹和三枚手榴弹。
“听着。”杜志远压低声音,呵出的热气在战术地图上融出小块湿痕,“东北面是悬崖,但山腰有处突出的岩石,我记得老猎户说过那叫‘鹰嘴崖’。”他用匕首尖戳了戳地图,“当年放山人靠绳索能下去,咱们可以试试。”
“可伤员怎么办?”王芳抬头,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她怀里抱着的伤员小腿中弹,此刻正发着高烧,嘴唇干裂得渗血。
“用雪橇。”杜志远指了指被积雪掩埋的卡车,“把车厢钢板拆下来,铺上毛毯,能拖两个人。”他转向大刘,“你和小张留在这里,用机枪压制敌人,给我们争取十分钟。”
大刘拍了拍机枪枪管:“放心,小鬼子的马靴踩在雪地上比野猪还响,老子能把他们当活靶子打。”他往弹匣里压子弹,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凌晨四点,暴风雪骤起。杜志远将麻绳系在腰间,第一个爬上鹰嘴崖。风刃般的雪粒打在护目镜上,他只能凭借记忆摸索岩缝。忽然,左脚踩空,整个人悬在半空,麻绳勒得腰间生疼。下方传来王芳的惊呼,他稳住呼吸,用军刀在冰壁上凿出落脚点,终于爬上那块三米见方的岩石平台。
“接着!”他将绳索抛下,队员们先把伤员用毛毯裹好,像捆粽子似的固定在钢板上,然后拽着绳子往上拖。当第三个伤员被拉上平台时,西南面突然传来枪响——大刘的机枪开火了。
“他们发现咱们了!”小张的声音通过步话机传来,带着电流杂音,“骑兵队冲过来了!”杜志远探头望去,只见雪地中影影绰绰出现黑色剪影,马蹄溅起的雪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快!把绳子系在树桩上!”他大喊着,将另一根麻绳缠在碗口粗的松树上。王芳已经把最后一个伤员固定完毕,钢板雪橇边缘结着冰棱,在风雪中微微晃动。
“我先下,你们跟着!”杜志远跨上雪橇,双手攥紧麻绳,身体向后倾斜。雪橇猛地滑出,在冰壁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激起的雪雾糊了他一脸。下方二十米处是片松树林,只要冲进树林就能利用树木遮挡敌人视线。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麻绳在岩石边缘崩断!杜志远感觉身体猛地失重,雪橇失控般加速下滑,冰棱划破他的裤腿,在膝盖上划出深长的血口。他下意识用军刀刺向冰壁,刀刃入肉般没入冰层,溅起细碎的冰晶。
“队长!”上方传来惊呼。杜志远抬头,看见队员们正趴在平台边缘,手里攥着半截断绳。此刻,骑兵队的枪声更近了,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在冰壁上爆出细小的雪团。
“别管我,你们快走!”他大喊着,同时瞥见左侧有块凸起的岩石。拼尽全力扭转雪橇方向,钢板在冰面上划出半弧,重重撞在岩石上。剧烈的震荡让他眼前发黑,膝盖的鲜血渗进雪地,瞬间冻成暗红的冰痂。
恍惚间,他听见上方传来麻绳摩擦的声响——队员们竟然用步枪枪托和腰带临时编了根绳索。王芳正顺着绳子往下爬,她的棉手套早已磨破,指尖渗出的血滴在冰壁上,开出一朵朵小红花。
“你疯了?!”杜志远想伸手托住她,却因动作过猛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王芳咬着牙爬到他身边,从急救包掏出绷带,迅速缠住他的膝盖:“先止血,他们在上面架了简易滑轮,伤员能滑下来。”
话音未落,第一个伤员已经顺着新绳索滑下,在雪地上砸出个浅坑。杜志远强撑着站起来,和王芳一起将伤员拖进树林。这时,大刘的机枪声突然停了——子弹打光了。
“撤!”杜志远嘶吼着,扶着伤员往树林深处跑。身后传来骑兵队的呼喝声,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前方出现道深沟,沟底积着齐腰深的雪,两侧是陡峭的雪壁。
“跳下去!”他率先跃入坑中,松软的积雪缓冲了冲击力,但寒气瞬间穿透棉裤,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队员们紧跟着跳下,将伤员护在中间,用身体筑起人墙。
骑兵队的探照灯扫过沟顶,杜志远屏住呼吸,看着光柱在雪壁上移动。旁边的小张忽然剧烈颤抖,他这才发现年轻人的棉鞋早已磨穿,脚趾冻得发紫。杜志远解开自己的绑腿,缠在小张脚上,又脱下羊皮护腕塞进他手里。
“忍着点,出去就给你换双新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小张咬着牙点头,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落在护腕上。
不知过了多久,探照灯的光束终于转向别处。杜志远探头望去,只见骑兵队正朝相反方向追击,马蹄扬起的雪雾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五点零五分,天快亮了。
“起来,咱们得赶在日出前找到密营。”他推了推身边的队员,发现老陈已经睡着了,脸上结着薄霜。伸手探鼻息,却发现已经没了呼吸——老人是在刚才的剧烈运动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杜志远喉头一紧,轻轻合上老陈的眼皮,从他脖子上摘下那枚刻着“抗战到底”的铜质证章,塞进自己口袋。然后他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皮带,将两个伤员绑在自己背上:“走,回家。”
队伍在雪地里缓缓前行,每个人的脚印都深深陷进积雪,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覆盖。杜志远感觉背上的伤员越来越沉,膝盖的伤口疼得钻心,但他不敢停下——一旦停下,就再也走不了了。
当第一缕阳光染红远处的山尖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树洞标记。密营的哨兵从树后闪出,扶着他们走进地窝子。热气裹着草药香扑面而来,杜志远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火塘边。
“药品...在卡车里...”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药瓶,瓶身上凝结的冰霜正在火塘热气中融化,“老陈...他没了...”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火塘边的积雪上,瞬间蒸发成一小团白雾。王芳递来一杯热姜汤,他捧着粗瓷碗,看碗中自己的倒影——满脸冰霜,眼神却依然灼热,像火塘里跳动的火苗。
远处,日军骑兵队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兴安岭的风雪中。杜志远喝光姜汤,站起身,从墙上摘下步枪。窗外,朝阳正跃出地平线,将茫茫雪原染成金色。他知道,这场突围只是漫长抗战中的一个逗号,但只要还有人在,就有希望。
“下一站,临江镇。”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又充满新的力量。队员们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仿佛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新征程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