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萌的治愈之光如同涓涓暖流,暂时抚平了兰乔曦识海中最狂暴的浪潮。但那沉重的疲惫感,灵魂深处如同被挖空一块的茫然,以及“彼岸花计划”那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房间里弥漫的安神香气,此刻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窒息。
她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承载了太多混乱记忆和沉重谜团的空间。她需要一种……能覆盖、能净化、能让她那被十万年血与火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得以喘息的东西。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并非雕梁画栋的庭院,而是更远的地方。一片无边无际的、纯净的白色,带着凛冽清新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脑海。
“雪……”兰乔曦喃喃出声,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很大的雪……很安静的地方……”
苏萌立刻捕捉到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圆圆的眼睛一亮:“雪?曦姐姐想看雪?我知道一个地方!北海道!那里的雪超级大,超级干净,温泉也超级舒服!泡在热乎乎的温泉里看着漫天大雪飘下来,什么烦恼都能忘掉!我们去北海道好不好?”
“北海道……”兰乔曦重复着这个名字,那纯净的雪白意象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投下一片短暂的安宁。她缓缓点了点头,疲惫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好……去北海道。”
数日后,北海道,二世谷。
世界被最纯粹的白色统治。连绵的山峦披着厚厚的雪毯,沉静而圣洁。巨大的雪片无声无息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轻柔地覆盖着一切。古老的针叶林挂满了晶莹的雾凇,如同玉树琼枝。空气冷冽清新,吸入肺腑,仿佛能涤荡灵魂深处的尘埃。
兰乔曦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围着柔软的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依旧带着些许疲惫、却比在房间里明亮了许多的眼睛。她站在一家传统温泉旅馆的观景露台上,静静望着庭院里精心打理的雪景。枯山水庭院被白雪覆盖,只留下几块黑石如同岛屿般点缀,更显禅意与空灵。
苏萌像个兴奋的小麻雀,穿着鲜艳的红色羽绒服,在露台边缘跑来跑去,试图接住最大的雪花,翠绿的治愈灵光在她指尖跳跃,偶尔让几片雪花在空中凝滞片刻,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曦姐姐!看!像不像水晶!这里的雪好干净啊!”她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雪天的静谧,却并不突兀,反而带来生机。
兰乔曦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这广袤的雪原,这无声飘落的纯净,确实让她的心绪平复了不少。那些狂乱的记忆碎片暂时蛰伏,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疲惫和对“彼岸花”谜团挥之不去的思索。
就在这时。
庭院连接旅馆的回廊转角,一个身影踏雪而来。
他穿着深灰色的长款羊绒大衣,衬得身姿挺拔,却少了往日那种撼动空间的妖异威压。银白色的发丝并未束起,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和大衣领口,有几缕被风吹拂,粘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他没有撑伞,任由洁白的雪花落满肩头、发梢,在深色的大衣上留下点点晶莹。
是顾宥泽。
他走得很慢,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曾经睥睨天下的九尾天狐太子,如今妖力尽敛,气息微弱得如同一个俊美却过分苍白的普通人。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依旧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他穿过庭院的小径,径直走向露台。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微微眨了下眼,冰蓝的瞳孔清晰地映出露台上那个裹在白色羽绒服里的纤细身影。
兰乔曦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隔着无声飘落的雪幕。
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雪花凝滞。
他走到露台台阶下,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她。雪花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又迅速融化。
“你……回来了?”兰乔曦轻声问,声音被风吹散了些许。她注意到他眉宇间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以及那失去了妖力光华后,更深沉的、属于“人”的某种东西——或许是担忧,或许是……脆弱?
“嗯。”顾宥泽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和。他踏上台阶,走到她身边,离她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也能看清她眼底残留的疲惫和那一丝因他出现而泛起的涟漪。“家里的事处理好了。不放心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补充道,“苏萌说你……想看雪。”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拂去她围巾和发梢上积落的雪花。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脸颊,带着一丝属于他的、比常人略低的体温。
兰乔曦没有躲闪。他指尖的触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驱散了她脸颊的寒意,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最后一点躁动。他身上没有了往日冰雪妖狐的凛冽气息,只有淡淡的、干净的冷香混合着风雪的味道。这种“普通”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里的雪……很好。”她低声说,目光重新投向庭院深处那棵巨大的、挂满雾凇的松树。纯净的白色世界,似乎也暂时隔绝了那些纠缠不休的谜团。
“嗯。”顾宥泽应了一声,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影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了侧面吹来的寒风。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与这静谧的雪景融为一体,仿佛一幅永恒的水墨画。
苏萌早就停下了玩雪,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探出小脑袋,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雪幕中并肩而立的两人,脸上露出欣慰又带着点促狭的笑容。她悄悄对着兰乔曦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识趣地溜回温暖的室内,把这片纯净的雪世界留给他们。
然而,在这片看似只有宁静与浪漫的雪幕之外。
距离旅馆数百米开外,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人迹罕至的山坡上。
一道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极其虚幻的身影,静静矗立在一棵落满积雪的枯树阴影之下。
是任安宰。
或者说,是他残存于世间的、一缕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执念投影。他的身影比在深海废墟时更加模糊透明,仿佛一阵稍大的风雪就能将他吹散。玄色的冥王袍早已不见,只余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寂灭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比这北国雪原更寒冷的空洞。
他的目光,穿透了飘飞的雪幕,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无尽绝望地,锁定在温泉旅馆露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看着她裹在羽绒服里的单薄。
看着她与身边银发男子无声的对视。
看着她脸上那因雪景和那人出现而流露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安宁。
当顾宥泽伸手拂去她发梢的雪花,指尖触碰到她脸颊时——
任安宰那虚幻的身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不甘与滔天妒火的冰冷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开来,瞬间将他脚下的积雪无声地湮灭出一个深坑,露出了下方黑色的冻土!
这股气息虽然极其微弱内敛,远隔数百米,但依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引起了露台上苏萌的警觉!
正在室内捧着一杯热牛奶暖手的苏萌猛地抬起头,翠绿的大眼睛骤然锐利如刀!她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瞬间冲到窗边,目光如电般射向任安宰所在的山坡方向!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几乎与雪同色的虚影!看到了那瞬间逸散又强行收敛的、属于冥府死气的寂灭波动!
苏萌的小脸瞬间绷紧,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愤怒、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小小的身体里属于锦鲤仙的纯净仙力无声地升腾起来,在她周身形成一层翠绿色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柔和光晕。她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一道清晰无比、带着水波般灵韵的神念,如同无形的利箭,精准地刺向那道虚影:
“滚开!任安宰!”
“不准靠近她!”
“不准再打扰乔曦!”
“否则……我苏萌拼尽一切,也要让你这最后一点执念……彻底消散!我相信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神念之中,蕴含着锦鲤一族特有的净化之力,对于死气执念有着天然的克制。
山坡枯树下,任安宰虚幻的身影再次剧烈地波动起来。苏萌的神念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这缕本就脆弱的投影。他空洞的目光艰难地从露台方向移开,第一次真正地“看”向旅馆窗后那个翠绿的身影。
那双寂灭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阻隔的暴怒,有对弱者的不屑,但最终……却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哀求的痛苦。他没有回应苏萌的警告,也没有再试图释放任何气息。
他只是再次深深地、绝望地望了一眼露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安宁刻入自己即将消散的执念深处。
然后,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开始变得愈发透明、稀薄。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虚幻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看那口型,依稀是……
“保……重……”
随即,那道寂灭的虚影彻底消散在漫天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山坡上,只留下那个被死气湮灭出的黑色深坑,以及依旧无声飘落、试图掩盖一切的纯净白雪。
露台上,顾宥泽似乎若有所觉,冰蓝的妖瞳微微眯起,带着一丝疑惑望向那片山坡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兰乔曦依旧望着庭院深处那棵雾凇松树,对远处山坡上无声上演的诀别与警告,以及身边人那一闪而逝的疑惑,毫无察觉。
雪,还在无声地落着。
覆盖着山峦,覆盖着庭院,也试图覆盖着所有过往的伤痕与未解的谜题。
在这片纯净的白色世界里,短暂的安宁下,命运的丝线依旧在无声地、复杂地纠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