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怪我的墨,污了你的纸!”
这句带着威胁的俏皮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斯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他非但不惧,反而觉得这位王女殿下愈发有趣。
征服一座山峰的乐趣,正在于其险峻。
李斯敛去笑容,神色一正,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主位让了出来:“既如此,便请嬴公子上座。这《古乐篇》,今日便由我口述,你执笔。你我二人,便以此厅为道场,论一论这雅乐正声的根基。”
他称她为“嬴公子”,是在提醒她,此刻他们是平等的论道者,而非君臣。
嬴卿冷哼一声,却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在主编的案几后坐下。她拿起一管崭新的狼毫笔,沾饱了墨,玉腕悬空,笔尖停在光洁的草木纸上方寸之地,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侍立的门客们大气都不敢出。
李斯踱步到一旁的书架前,悠悠说道:“敢问嬴公子,乐之根源为何?”
嬴卿凤目一寒,笔尖微沉,几乎要戳破纸面:
“乐之根,在于律。我大秦雅乐,共有十二个标准音高,如同尺子上的十二个刻度。这十二个刻度,是上古圣人依据一套名为‘三分损益’的精密算法推导出来的。
简单说,就是从第一个音黄钟开始,像做一道严谨的算术题,一步步算出剩下的十一个音。这套算法与天地同构,是雅乐的铁律,天经地义。李主编何必明知故问?”
“天经地义?”李斯轻笑一声,终于从书架上抽出一把刻刀。
“我却以为,此法虽妙,却非天道,而是人道。既是人道,便有疏漏。”
“一派胡言!”嬴卿终于按捺不住,笔锋在纸上划出一道重重的墨痕,
“那套算法精密无比,怎会有错?!”
李斯不与她争辩,对一旁的门客道:“烦请取十二支等长的竹笛来。”
众人不解其意,但见李斯神色郑重,不敢怠慢,立刻取了十二支未经校音的竹笛胚子。
李斯拿起第一支笛,对嬴卿道:“我们便按圣人的算法,亲手做一套‘标准音’出来。此为第一音,是我们的起点。”说着,他吹响了竹笛,发出一声中正的鸣响。
“按照算法,要得到第二个音,我们需要将笛管截短三分之一。”他精确地量好尺寸,用刻刀截断第二支竹笛,吹响。其音果然比第一声高亢清越,二者相合,亲密无间,悦耳至极。
嬴卿的脸上露出一丝“这还用你教”的不屑。
“要得到第三个音,则是在第二根笛管的基础上,再加长三分之一。”李斯再次截断竹笛,吹响,又是一个和谐的声音。
他手不停歇,口中念念有词,完全复刻着古老的算法:“第四音,截短。”
“第五音,加长。”
“第六音,截短。”
“……”他动作极快,手法精准,仿佛一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工匠。一支支竹笛在他手中被赋予了不同的音高,清亮的笛音接连响起,在书房中构建起一个古老的音阶。
嬴卿的脸色由不屑,渐渐转为凝重。她本以为李斯只是在哗众取宠,但看他这番熟练的操作,分明是对这套算法了如指掌。
终于,经过十二次严密的计算和切割,最后一支笛管被制作了出来。
“好了。”李斯放下刻刀,拿起最初的那支“起点”笛和最后制成的“终点”笛,递到嬴卿面前。“嬴公子,你听。按照算法,这第十三个音,应该正好是第一个音的高音版本。
好比我们从山脚的‘一号营地’出发,精确地走过十二个站点后,应该会抵达正上方的‘一号营地’山顶站。声音虽然一低一高,但本质应该完全一样,合奏时完美融合,对么?”
嬴卿点头,这是乐理的基石,是所有乐人深信不疑的公理。
李斯将两支笛凑到唇边,同时吹响!
“呜......嗡......”
两声笛音响起。初听之下,确实是一低一高。但细细分辨,尤其是当笛音悠长地延伸时,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排斥感”出现了!
这感觉,就像两个并肩而行的士兵,其中一人的步子比另一人长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丝丝。刚开始还能勉强同步,但走得越久,步调就越乱,最终免不了磕磕绊绊地相互碰撞!这“碰撞”化为一种令人耳膜发痒、心神不宁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振动。
对于嬴卿这种耳朵毒辣到极致的宗师而言,这细微的瑕疵,不啻于在一碗琼浆玉液里发现了一粒沙子!
“这……!”嬴卿的瞳孔猛地收缩,她一把夺过两支竹笛,亲自吹奏,结果一模一样!那刺耳的“嗡嗡”声如同魔咒,证明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数十年来的音乐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满室门客更是面面相觑,他们虽听不出其中精微的差别,但看王女殿下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李斯又一次得手了!
李斯这才缓缓道出真相,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投心:
“圣人的算法,本身没有错。但它就像我们用十二根笔直的短木棍去搭建一个圆圈。无论木棍多么精密,拼出的也只是一个近似的‘十二边形’,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圆’。我们以为能回到完美的起点,结果终点和起点却错开了那么一丝,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缝隙。我称之为:‘律吕之隙’。”
“此隙虽微,却如大厦之蚁穴,千里之堤的溃口。它意味着,我大秦的雅乐,从根基上,便是一个有缺陷的、不和谐的体系!”
“不谐之音”四个字,如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嬴卿的心上。她娇躯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你胡说!古籍从未有此记载!圣人怎会犯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惊,是怒,更是恐惧。
“圣人未错。”李斯摇了摇头,目光深邃而怜悯,“圣人只是开辟了道路,而我辈后人,当将此路修得更为平坦宽阔。固步自封,将圣人之法奉为不可动摇之金科玉律,才是最大的不敬。”
他话锋一转,开始了真正的“降维打击”。
“公子请想,正因这道‘缝隙’的存在,我们的音乐才被锁死了。这好比我们有一套极好的工具,只够我们朝南盖出一座完美的房子。但如果我们想用这套工具去朝东盖一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就会发现所有零件都对不上了,墙是歪的,顶是漏的。所以我们的乐曲,只能在一个‘调式’里打转,很难自由地变换到其他‘调式’,极大地限制了音乐的变化和发展!”
“而我,将为这《古乐篇》,献上一套全新的律法。它会把那道‘缝隙’的误差,平均分配到十二个音的每一道缝隙里,让它们小到人耳无法察觉。我称之为:‘十二律均谐之术’!用这套新法,我们无论朝南、朝东、还是朝西盖房子,都能完美无瑕!”
嬴卿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