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皆言,那李斯即将迎娶相邦之女!相里岳!他竟以我墨家之术,为权臣献媚,以为进身之阶?”
邓陵翟一拳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忘了‘兼爱非攻’之教诲!我等墨者,持守‘非攻’,为天下止战。
相里岳倒行逆施,助强秦利其兵锋,他日秦之铁蹄踏遍山东,其罪孽,相里岳岂能辞其一?他这是以技媚上,玷污我墨家之名!”
“阿翟,慎言。”一旁神色沉稳的邓陵禹按住他的手臂,缓缓摇头,
“中牟之败,你我亲历。秦军之强,非止于兵甲,其律法、民政,自有其严苛而行之有效处。相里氏之墨,入秦已久,其所为,是助纣为虐,还是欲以我墨家之术稍济秦法之苛,为黔首谋一线生机?此事未明,不宜遽下断语。”
邓陵翟的怒火被邓陵禹这番话稍稍压制,但仍旧不服:“一线生机?他助李斯造纸,以利秦吏传文,改良工坊,以富秦国府库!如今李斯得势,他日必为秦国重臣,这难道不是在为虎作伥?”
一直沉默不语的邓陵子,缓缓抬起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其中没有怒火,只有如深潭般的平静。
“阿翟,”他的声音苍老而有力,“阿禹之虑,亦有其理。”
他看着两位师弟,目光深邃。
“然,我等今日所辨,非相里岳一人之功过,乃是我墨家之道,于此乱世,将何去何从。”
此言一出,邓陵翟和邓陵禹皆是一震,肃然而听。
邓陵子继续说道:“我墨家之‘器’,为‘利天下’而生。
若相里岳以其术,能易黔首之苦,使耕者有其犁,织者有其杼,虽事强秦,其行或有可取之处。
若其术,只为权臣增威,为暴秦添翼,终成天下万民之害,则为我墨家之叛逆,必当除之。
他顿了顿,苍老的目光扫过喧闹的传舍,仿佛看到了整个纷乱的天下。
“李斯此人,声名鹊起。其言‘义兵’,其行却未知。相里岳附之,其心亦未知。我等此来,非为泄一时之愤,乃为求一个‘是’与‘非’。”
最后,他一字一顿,为这次争论定下了基调:
“故,观其言,更要察其行;察其行,更要究其果。”
“究其果”,三字如千钧之重,落在邓陵翟与邓陵禹心头。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要深入探究其行为对天下百姓最终造成的影响。邓陵翟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虽仍有疑虑,却多了一份深思。
就在三人议论之时,他们并未注意到,在传舍通往幸舍的回廊阴影处,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几刻钟之前,一间幸舍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浮丘伯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李斯那篇足以颠覆天下的《吕氏春秋·义兵篇》。那是一种质地柔韧的草木新纸,指尖摩挲其上,犹能感到一种陌生的精良。但这精良的触感,远不及纸上文字的锋芒来得惊心动魄。
“夫兵,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以兴利也……故有义兵,无有攻战。……其终也,使天下归于一,再无攻伐之苦。”
读至此处,浮丘伯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竟透出一丝罕见的复杂光芒。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推演一盘已经开启的、关乎天下存亡的棋局。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李斯……此人……其心可畏,其才可怖!”
这已不是单纯的辩士的一时游说。此文将秦国东出之策,包装在“义”的华美外衣之下,从天道、王道的高度,为秦国的一统战争,构建了一套前所未有的、足以令天下士人哑口无言的法理依据。这是一种要将“兼并”彻底正当化,从而终结列国并立时代的宏伟蓝图。
这蓝图,对于浮丘伯所修习的纵横家之道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他所学乃是鬼谷之术,信奉“捭阖纵横,天下为棋”。列国并存,强弱互制,方有纵横家辗转腾挪、以三寸不烂之舌定邦国兴亡的舞台。所谓“天下均势”,才是纵横家赖以存身立命的“大道”。
而李斯之道,却是要将这纷繁复杂的棋盘,彻底化为一块铁板。当天下归于一,再无合纵,亦无连横,纵横家便如无水之鱼,再无用武之地。
“大道之争,非如此不可!”浮丘伯的眼中,闪烁起灼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更是一种扞卫自身“道”统的决绝。
“李斯,你欲以强秦为洪流,席卷六合,使天下百川归于一海。我之道,便在乎筑长堤,分其势,使江河并流,互为牵制,方成天下之大观!”
他认为李斯之“道”,是以“一统”为最终之“利”,其“义兵”之说,不过是服务于此“利”的“势”与“术”,是最高明的霸道。
而他浮丘伯所要维系的,是七国制衡、彼此依存的天下格局。这,才是真正的较量!
心潮澎湃间,他起身踱步,欲平复心绪,不知不觉走到了靠近外院传舍的回廊。
恰在此时,一阵压抑着怒火的争论声,隐约从传舍方向传来。”
是邓陵翟的声音!
浮丘伯脚步一顿,身形悄然隐入廊柱的阴影之中,目光锐利如鹰隼,望向声音来源处。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几道身影。为首那个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是在新郑有过一面之缘的邓陵翟!而在邓陵翟身侧,是沉稳如山的邓陵禹。但真正让浮丘伯心神一震的,是端坐于二人之间,那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
毋需猜测,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那股天下墨者领袖的威仪,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一个名号在浮丘伯心中轰然炸响:楚墨钜子,邓陵子!
墨家……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这笑意里,有一种棋手找到绝佳“棋子”的欣赏。
“好一柄至坚之矛,好一面至纯之盾。”他心中暗道,“正是用来检验李斯那‘义兵’之说的最佳利器。”
他方才还在惊叹李斯立论之宏大,此刻便已洞悉其理论中最致命的“破绽”。
李斯的“义”,是为“一统天下”这个政治目标服务的,是可以变通的“霸者之义”。
而墨家的“义”,是“兼爱非攻”,是不容丝毫亵渎的、近乎于宗教虔诚的“侠者之义”。
一个要以战止战,一个要彻底非战。这两者,看似有交集,实则根本对立。
一个绝妙的计策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李斯啊李斯,你高谈阔论‘伐罪救民’,你主张‘不杀降者’……可秦军的铁蹄之下,当真能毫无瑕疵吗?
长平之役的白骨,尚未风化。你欲为秦国的一统大业披上道义的外衣,我便要用这世上最纯粹、最固执的‘非攻’之盾,去迎击你那无坚不摧的‘义兵’之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