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的廷议刚刚散去,其掀起的余波,却化作一场无声的暗流。
此刻在咸阳宫兰台殿内,灯火通明。嬴政独自端坐于书案之后,殿中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阴影中,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王上。”
嬴政似乎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一卷竹简,淡淡地“嗯”了一声。
“据报,近日上将军蒙骜数次在家宴中,向其子蒙武提及,欲将其孙女蒙瑶,许配于有‘政帅之才’的李斯。”
密探的语速不疾不徐,
“而相邦吕不韦,自李斯主编《吕氏春秋》后,亦对其青眼有加,府内早有传言,相邦有意将爱女娥蓉嫁与李斯,以固其心。今日廷议之后,此二府的意向,恐已成定议。”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密探所言,并非突发之事,而是早已在暗中发酵的意图。只不过,今日李斯那番“周秦之变”的惊天宏论,让这些原本还藏于水面之下的意图,彻底浮上水面。
嬴政缓缓地抬起眼帘,深邃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的幽光。
李斯此人献上的,已非寻常策论,而是一整套足以颠覆旧制、重塑天下的“帝王术”。它为寡人心中那个一扫六合、万世一系的宏图,提供了最坚实的法理基石。
吕不韦以《吕氏春秋》网罗天下之学,欲为新秦制定国本,此为其“仲父”摄政之功。然李斯之论,已然超越其范畴。纳李斯为婿,便是要将这套“帝王术”的最终解释之权,牢牢锁在相邦府内,使李斯之才,为“吕氏之学”作注,而非为寡人之国开新篇。他要的,是让未来的帝国,永远带有他吕不韦“仲父定国”的影子。
蒙氏两代为将,乃国之柱石,军功旧贵之首。然李斯所倡,重法度、强文吏,长远来看,必将分割军功旧贵之权。蒙骜此举,非止是为家族荣华,更是要让这柄即将重定朝堂格局的刻刀,提前刻上军方的烙印,确保新制之下,蒙氏乃至整个军功旧贵的地位稳如泰山。
好一个相邦,好一个上将军!他们都将国之利刃,视作私门之器。在他们眼中,李斯是巩固家族权势的棋子,而在寡人眼中,他是构建一个前所未有、权力归于一尊的帝国的基石!
此基石,岂容他人分染!他心中冷哼一声,念头已然定下。
这把为他开创帝业的利刃,岂能旁落?
嬴政很清楚,此刻任何强硬的姿态都是愚蠢的,非王者之术。那只会将一个原本可以为己所用的天才,推向他处。
他需要一个更高明的办法。
赐婚宫女?那是折辱,非恩赏。指婚远亲宗女?亲缘太疏,不足以收其心。
一个个念头闪过又被迅速否决,嬴政的眉心越锁越紧。他第一次感到,君临天下的权力,竟也有无法轻易触及的角落。一丝罕见的挫败感掠过心头。
若有同母姊妹……若有真正的王姬下嫁,李斯便为王婿,从此与他休戚与共,打上最纯正的王室烙印,谁还敢觊觎?
但,没有又如何?嬴姓王族之中,并非没有更高贵、更具分量的女子!
电光火石间,一个清冷孤傲的身影划过他的脑海。嬴政紧锁的眉头豁然开朗!
他想到了她:他的季姑,嬴卿!
她是他的大父孝文王之女,血脉尊贵,是华阳太后唯一的钟爱之女,代表着整个楚系外戚,更是名动咸阳的三姝之一。以她配李斯,这桩婚事的分量,足以压倒一切!
吕不韦的相邦府也好,蒙骜的上将军府也罢,在“王女下嫁”这道王命前,他们所有的盘算都将化为泡影。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
“备车。”嬴政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严,“去芷兰宫。”
……
芷兰宫内,熏香袅袅,清雅幽静。赢卿正临窗而坐,素手抚琴,一曲《采薇》余音绕梁。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曲裾深衣,云鬓高挽,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点缀其间,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倾国倾城的风华。
“大王今日怎有空来?”看到嬴政快步走入,赢卿停下抚琴,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笑意。
“季姑,”嬴政行至她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政心中有惑,特来请教。”
“哦?”赢卿饶有兴致地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说来听听。”
嬴政接过茶杯,开门见山:“季姑以为,今日廷议之上的李斯,其人如何?”
嬴卿美眸微动,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大王这是在考我么?相邦献纸,如此大事,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的。”
她话锋一转,声音清冽如泉:“不过,今日最大的热闹,却非那纸。自那日与你微服,听他论过‘霸、王、帝’三道之后,我便对此人上了心。我一直在想,那个敢言‘帝道’的狂生,会以何种方式登上我大秦的庙堂。”
她轻啜一口茶,眼底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却未曾想,他这出场,可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几分。”
嬴政闻言一怔,随即苦笑。他这位季姑,果然慧黠过人,什么都瞒不过她。他索性不再绕圈子,沉声道:
“既如此,政便直说了。吕不韦和蒙骜,都想与李斯联姻。”
赢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的心思,不难猜。那你呢?你准备如何将这柄‘帝道’之刃,握在自己手中?”
嬴政凝视着自己的小姑,一字一顿地说道:“政想请季姑,助我一臂之力。唯有季姑你,以先王之女的无上尊荣下嫁,才能让李斯彻底成为我大秦王室的自己人!此事,非季姑不可!”
说完,整个芷兰宫陷入了寂静。嬴政紧张地看着赢卿,他知道,以季姑的高傲,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终身当做一场政治交易。
良久,赢卿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嬴政的双眼。
“大王,你可知,你这是在拿我的终身,为你王图霸业做赌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嬴政心中一紧,正要开口。
赢卿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又如春风拂面。“不过,这个赌注,我喜欢。”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外的天空,悠悠说道:“我赢姓之女子,从不甘于在深宫中默默凋零。与其嫁给某个不知所谓的宗室子弟,或被送到某国和亲,倒不如……亲眼见证,并亲手参与一场‘周秦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