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咸阳永丰里李府,内宅深处。
青石铺就的庭院里,几株新栽的翠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夕阳透过稀疏的叶片,在纪嫣素色的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不觉间,纪嫣顶着“李夫人”这个名头,已在咸阳过了数月。而这个所谓的“夫君”,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她虽是女子,却也曾读过些许史书典故。她想到了那些为践行诺言、报答恩义而不惜己身的义士,譬如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刺杀韩相侠累后,为免连累家人,不惜毁容自尽……眼下这个“李斯”,虽非刺客,其行径之“义”,何其相似!
在她看来,这个“李斯”甘冒奇险,顶替亡友之名,行走于刀锋之上,不正是为了完成故友未竟之志,扬其声名于天下吗?这简直是以己身为碑,为亡友立传!
此等重情重义,此等蹈死不顾,怎能不让她心生敬佩,乃至一丝丝莫名的悸动?
可这份敬佩与悸动,却又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纠结。
一个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只为践行“大义”的男子,行事必然不拘常理。她顶着“李斯发妻”的名头,若是他为了让这身份更“真实”,或是为了某种“大义”的需求,趁虚而入,她又该如何?
她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暗自思忖:他若真要强求,她是以死相拒,彰显贞烈?还是为了保全性命,委曲求全?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说不定,还会因为他的“义士”行径,生出几分“斯人既已如此,我复有何憾”的认命。
可偏偏……他没有。
李斯待她,始终讲究礼数。
他会着人送来华美衣物、珍馐美食,会过问她的起居是否安适,却从未踏足过她寝房的内室。即便是偶尔在府中碰面,他的目光也清澈坦荡,言语客气疏离。
每日晨昏定省,他若在府,她便依礼问安。他亦会颔首回应,问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便再无交流。
这种相敬如“冰”的模式,与她想象中的“夫妻”生活,甚至是她所恐惧的“强迫”,都大相径庭。
这让纪嫣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深处却又生出一丝莫名的……懊恼与空落。
是啊,懊恼。
“纪嫣啊纪嫣,”她有时会对着镜子自嘲,“你真是想多了。人家李斯这等胸怀大志、重情重义的‘义士’,又怎会行那等龌龊之事?是你自己把人心想得太不堪了。”
正是因为他是“义士”,所以才不屑于行此等趁人之危、强人所难之事么?
这种认知让她既有些许释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守礼,证明了他人品的高洁,也间接证明了她的猜测:他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
这数月来,她看着他在咸阳声名鹊起。从吕氏春秋的编纂,再到出使韩国,迫使韩国割地。桩桩件件,都显露出此人非凡的才智与胆魄。
这样的男子,如潜龙在渊,迟早一飞冲天。
而她,这个名义上的发妻,却仿佛只是他波澜壮阔人生中的一个不起眼的注脚,一个被供奉在后宅,用以证明他“过去”的符号。
她不知不觉间,竟真的开始以“李夫人”的视角去看待他,去思量他。甚至会因为他长久不归家而略感空虚,会因为听到他立下大功而与有荣焉。
这种代入感,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纪嫣轻叹一声,纤手抚过身旁矮几上的一卷《诗经》,目光落在“辗转反侧”四字上,心中那团名为“纠结”的乱麻,却是越理越乱了。她对这个“李斯”的情感,早已从最初的恐惧,演变成了如今的好奇、敬佩、些许的幽怨,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万千之中,浑然不知,此刻的李斯,正一步步走向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漩涡。自接到太后急召,李斯便知此行绝不简单。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将各种可能的情形迅速推演了一遍。
他随着冬儿,一路穿过重重宫阙,终于抵达了甘泉宫。
此地不似章台宫的庄严肃穆,反而处处透着一股奢靡与旖旎。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异香,似兰似麝,引人遐思。宫殿内灯火摇曳,光线暧昧,映照着名贵的器物与柔软的锦榻。
赵姬斜倚在一方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身着一袭绯色薄纱宫装,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她云髻微松,斜插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凤眼含春,此刻正带着一丝慵懒,打量着走进来的李斯。
“李斯,你倒是让本宫好等。”赵姬的声音带着一丝娇嗔。
“臣李斯,参见太后。太后急召,不知有何吩咐?”李斯躬身行礼,心中警铃大作。这阵仗,这眼神,分明不是简单的问话。
冬儿识趣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李斯与赵姬二人。
赵姬赤着玉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缓缓走到李斯面前,一股浓郁的香风扑面而来。
“李斯啊李斯,”她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指,轻轻挑起李斯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你出使韩国让大秦得了大便宜,小小年纪,倒是有些手段。”
李斯垂首:“皆赖大王与相邦信任,臣不敢居功。”
“哦?”赵姬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寂的宫殿中显得有些诡异,“这咸阳城,有手段的人不少,但有趣的……却不多。”
她突然凑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李斯的衣襟,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本宫这甘泉宫,倒是比外面那些朝堂纷争,清净有趣得多。你……可愿常来为本宫解解闷?”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锁住李斯,那双凤眼中,一半是慵懒的媚意,一半却是令人心悸的寒光,仿佛只要李斯说出一个“不”字,便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