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臣服后,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割让了十三个城池给秦国,秦军顺利接收了中牟等城邑。蒙骜大军则奉命屯驻于韩魏边境。
此时,远在新郑的李斯一面督办韩国所割城池的交割事宜,确保秦国顺利接管,一面则深思此番出使之全局,以及对列国未来格局之影响。
棘原一役,魏将廉颇虽最终退兵,然其一度挫败秦军偏师,更重要的是,魏国出兵助韩抗秦之举,已然触碰了秦国的战略底线。若对此不加以明确回应与惩戒,恐未来秦国再行征伐,其余山东诸国亦会视魏国为先例,纷纷干涉,平添变数。
思虑既定,李斯遂修书一封给相邦吕不韦,将此番伐韩总结与后续方略详尽阐述,尤其点明了对魏国需采取的策略。他于信中写道:
“韩国既已纳土称臣,然魏国无故兴兵,干涉秦韩邦交,助韩顽抗,致我王师有所伤损,此例断不可开。
斯以为,当此之际,蒙骜将军大军尚在韩境之东,可相机行事,明正典刑,问罪于魏。或取其河外一二城邑,以为薄惩,使其知晓干预秦国大政之后果。
如此,非但能进一步削弱三晋实力,更可借此离间韩魏,使两国心生芥蒂,日后难以同心协力,共抗王化。此举既能显大秦天威,亦可为后续经略山东扫清障碍。”此信写毕,李斯即遣心腹快马加鞭,星夜送往咸阳相邦府。
咸阳,相邦府中。吕不韦虽然近期神态萎靡,但是还是第一时间展阅李斯自新郑送抵的加急密信,细读之下,尤其看到“问罪于魏,离间韩魏”之策,不禁抚掌赞道:
“李斯此子,虽身处新郑,然其谋已达庙堂之上,深合老夫之意!”
他当即对甘罗道:“李斯所言极是。韩国之事方了,魏国之举不得不察。若不敲打,他国必将效仿。”
数日后,蒙骜接相邦命令,遂以“魏国无故出兵,干涉秦韩邦交,助韩顽抗天兵,致秦军将士伤亡”为由,突然挥师东进,猛攻魏国河外之地。
魏王得知秦军入侵,又惊又怒。朝堂之上,龙阳君率先发难:
“大王!此祸皆因信陵君与那廉颇当初执意为韩国张目,强出风头所致!如今韩国倒好,割地献城,一走了之,独留我大魏替其承受秦人雷霆之怒!”
群臣亦纷纷附和,痛斥韩国背信弃义。魏王圉本就因廉颇不告而别、信陵君闭门不出而心怀不满,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韩国寡义,信陵君糊涂!传令下去,命大梁守军严防死守,同时遣使赴秦,探其虚实,若秦人只是想寻些补偿,割一二小邑与他也无妨,只求速息兵戈!”他心中对韩国的怨恨,已然超过了对秦国的恐惧。
韩非独自枯坐府内,窗外是新郑城压抑的死寂。
他想起了老师荀卿的教诲,想起了李斯的锐意进取,更想起了自己呕心沥血的《韩非子》的初稿。强国之策,帝王之术,尽在其中,然韩王昏聩,群臣弄权,终究是明珠暗投,付诸东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孤寂涌上心头。他铺开竹简,蘸饱浓墨,笔走龙蛇,竹简上迅速出现一行行饱含血泪的文字:《孤愤》。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主雍蔽,智术之士不得用,私曲之臣得事君,是以国举而敌不侵,地广而主不尊。”
每一字落下,都像是在他心上重重划过一刀。眼前浮现出那个以雷霆之势压制韩国君臣的“李斯”,那份果决,那份智术,曾几何时,亦是他韩非所追求的境界!然而,如今观之,此“李斯”虽行“能法之事”,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陌生?
难道这便是所谓“智术之士”的末路,是融入强权,还是被强权吞噬?一种更深的悲凉与孤独感攫住了他,这世间,竟连一个可堪参照的同道都如此面目全非!
他手腕颤抖,笔锋却愈发凌厉:“……故智能之士,不逢其主,则不得施其计。贤不肖并用,国必乱,是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不可两存之仇!”韩非几乎是咬着牙写下这句。韩国朝堂之上,那些尸位素餐、阿谀奉承、排挤贤能的小人,他们的嘴脸与《孤愤》中所描绘的“私曲之臣”、“当途之人”何其相似!而他自己,空怀“智术”,身负“能法”,却落得个“不逢其主”的下场!满腔救国强兵的良策,最终只能在这幽暗的斗室之中,化为竹简上无声的悲鸣!
这《孤愤》的每一字,都是他对这昏暗世道的泣血控诉。他深知,这区区数千言,或许唤不醒沉醉的君王,也撼动不了腐朽的朝堂,但这已是他,一个被时代遗弃的“智术之士”、“能法之士”,所能发出的最决绝、也最悲怆的呐喊与坚守!
当《孤愤》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韩非猛地掷笔于案!他伏案喘息,双肩因极度的悲愤而微微颤抖,眼中似有水光,却强自忍住。这世道,这君王,何曾给他流泪的资格!
一个念头愈发清晰:他必须去见那个“李斯”,当面问个究竟。此人行事诡谲,与记忆中的同窗大相径庭,却又偏偏顶着李斯之名。
他即刻动身,穿过死寂的新郑夜色,径直走向秦国驿馆。
秦国驿馆内,李斯正批阅文书,手指习惯性地轻敲桌面。亲卫通报:
“韩国宗室韩非求见。”李斯轻敲的手指一顿:
“请他进来。”
韩非一袭素衣,面容虽憔悴,脊梁却依旧挺直。他走进室内,目光如炬,直视李斯:“李斯兄,别来无恙?”
李斯微微一笑,起身相迎:“韩非兄,风采依旧。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韩国……完了。”韩非率先打破沉默。
李斯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时也,势也。非战之罪。”
韩非目光锐利如刃,语气冰冷而断然:“足下年岁,与昔日李斯大相径庭。我记忆中的李斯,早已逾而立之年,而足下观之,不过弱冠上下。此乃其一,无可辩驳。”
他顿了顿,眼神更添几分穿透力:“其二,人之神髓气韵,非皮相所能尽掩。昔日李斯虽有才,其神其气,与足下如今这般深沉老练、乃至……一丝与此世格格不入的疏离,皆判若两人。”
韩非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足下,根本不是李斯。说,你是何人?为何冒用他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