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牟大捷的消息,率先传入了信陵君魏无忌下榻于新郑的驿馆。
当风尘仆仆的斥候,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将廉颇将军如何运筹帷幄、巧设伏兵,秦将李期如何仓皇授首,蒙武麾下秦军主力如何在中牟城下遭遇毁灭性打击、狼狈溃逃的辉煌捷报,一字一句清晰呈上时,信陵君魏无忌那双因连日殚精竭虑而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迸射出久违的夺目光彩!
他“霍”地一声长身而起,因极度振奋,身形甚至微微颤抖,在大堂内疾走数步,方才略定心神。
“好!好一个廉颇将军!老当益壮,真乃国之柱石,不减当年之勇!”他猛地转向一旁,同样面露难以置信喜色的韩非,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
“韩非贤弟,你听到了吗?秦军骄横,然并非不可战胜!此中牟大捷,不啻于一剂强心之针,足可稳固韩、魏两国军心,联军士气必将因此空前高涨!合纵抗秦之大业,尚大有可为,绝非虚言!”
韩非亦是精神陡然一振,重重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廉颇将军此胜,不啻于迎头痛击秦人之嚣张气焰,令其知晓山东六国亦有能战之将,不屈之民!若能乘此胜势,整合韩魏之力,或可……”
然而,他激昂的话音未曾完全落下,驿馆外亲卫神色凝重,急步入内禀报:“启禀公子,毛公深夜紧急求见!”
一股浓重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信陵君与韩非的心。方才的万丈豪情,立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通报冲淡了几分。
毛公被迅速引入帐中,未及依礼参见,便已是面如死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公子……韩非大人……韩王他……韩王他……已遣使……向秦使求和了!”
“什么?!”
这短短一句,字字如千钧重锤。方才因中牟大捷而升腾的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在这一刻,被这无情的事实击得粉碎。
信陵君只觉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眼前骤然发黑,险些当场栽倒,幸得身旁的韩非眼疾手快,急忙伸手将他扶住。
“韩王……他……他怎能如此?!怎敢如此?!”信陵君的声音干涩嘶哑。廉颇将军尚在前线与秦军浴血奋战,韩王却在国都之内卑躬屈膝,将无数将士的鲜血与牺牲付诸东流!
“合纵……合纵……”魏无忌喃喃自语,眼神中最后一丝光彩也迅速黯淡下去。
他猛地甩开韩非搀扶的手,踉跄几步,抓起案几上尚余残酒的玉石酒樽,仰头将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酒樽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啪”的一声脆响,玉石酒樽应声碎裂,酒液四溅。
“不可为!终究是……不可为啊!”他凄厉长笑,颓然坐倒。脑海中,秦使李斯那番冰冷“理性”、将“天下一统”置于一切之上的冷酷论断,此刻竟一语成谶,残酷地洞穿了现实。
“韩非贤弟,”信陵君的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此役之后,无忌……心已死矣。天下大势,非一人、一国之力可挽。或许,那秦使李斯所言,才是这乱世的终局……也罢!”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我平生所学,除却合纵连横之术,便只余这兵法韬略了。如今看来,前者已是镜花水月,徒劳无功。
这卷《魏公子兵法》,便是我此生最后能为之事了。我当呕心沥血,尽毕生所悟,将其着述成篇。
倘若后世,真有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有心之人,或可借此书略尽绵薄之力,以救万民于水火。如此,也算……无忌此生,未曾全然虚掷,不负……这一身所学了罢。”
与此同时,中牟魏军大营之内,气氛正值鼎沸。廉颇刚刚亲自主持了犒赏三军的仪式,老将军正与麾下诸位骁将围坐,意气风发地商议如何进一步扩大战果,乘胜追击,彻底打垮蒙武所部主力,扭转整个战局。
然而,韩国乞和的消息,如同晴空中的一道霹雳,呼啸而至。
廉颇在听到这消息的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他刚刚率领魏国将士打了一场堪称经典的胜仗,转眼之间,这场凝聚着无数心血与勇气的胜利,就因韩王的懦弱无能而变得毫无意义。
“匹夫竖子!昏聩老迈!不足与谋!”廉颇须发戟张,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实的帅案之上。他看着帐下诸将,心中涌起一股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无尽悲凉。
秦国国势蒸蒸日上,如日中天,而山东六国却依旧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即便他廉颇能再胜几阵,又能改变什么?韩国既已乞和,魏国独木难支,继续在此与秦军死磕,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传我将令,”廉颇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大军……拔营启程,徐徐后撤,退回大梁。”
数日之后,魏军主力虽然上下皆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在将令之下,井然有序地退回了魏国境内。
但廉颇越想越是悲愤难平。魏王昏聩而多疑,朝中群臣掣肘不断,韩国君臣无信无义,此番倾力救韩,一场辉煌大胜竟转瞬成空,反受其辱。
在魏国之内,他已再无施展自己平生抱负之机,与其在猜忌与掣肘中蹉跎岁月,不如归去!他带着几名忠心耿耿的亲随,悄然离开了魏军,径直取道南下,投奔了楚国。
廉颇一走,信陵君心灰意冷,韩国彻底臣服。
蒙武几乎未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便指挥秦军浩浩荡荡地接收了这座曾令他损兵折将的坚城。
邓陵禹带着残余的墨家弟子,在秦军入城之前,黯然率众撤离。他们一路向南,队伍中气氛压抑而悲怆。“助弱扶危”、“非攻兼爱”的墨家信念,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师兄……我等……是否错了?”一名年轻的墨者,声音因极度的失落而哽咽。
邓陵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生坚守墨家道义,此刻,心中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与困惑。
他们救得了中牟一时,却救不了韩国覆亡的命运,更阻挡不了秦国统一天下的滚滚铁蹄。墨家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就在众人心如死灰时,一道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
“墨者,非一人一地之墨,亦非一时一事之墨。道在,则墨魂不灭。邓陵师弟,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