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韩国相邦府,内室。烛火摇曳,映照着张平与韩非二人凝重的面容,案几上,几卷竹简散乱地摊开。
“春申君那边……唉,”张平长叹一声,“黄歇回信言辞闪烁。称楚国近年东境亦需稳固,不宜大动干戈。其意,恐是视我韩国为秦楚之间的缓冲,不愿为救韩而与秦国开战,引火烧身啊。”
韩非默然,端起案几上早已冰凉的茶水饮了一口,苦涩在口中蔓延。春申君黄歇老谋深算,楚国虽大,但内部亦有隐忧,其考量确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于韩国而言,却是雪上加霜。他继续问道:“齐国呢?齐国国力尚可,难道也……”
张平苦笑摇头:“齐国……国政为相邦后胜把持。后胜此人,奉行‘事秦谨,不与诸侯事’,指望不上。他乐见诸侯与秦相争,以苟安于东海之滨。”
“至于赵国与燕国……”张平顿了顿,面色更显凝重,“赵国自长平之败,元气大伤,虽有李牧等名将,然北有匈奴袭扰。且就在去年,赵将庞煖方率军击燕,取其两城。两国旧怨未解,新仇又添,如今正相互戒备,自顾不暇,何谈援韩?”
一连串的坏消息,如重锤般击打在韩非心头。强秦压境,而诸侯盟友或自保,或内斗,韩国已然陷入绝境。
“如此说来,我韩国的存亡,便只系于信陵君与魏国之手了?”韩非的声音透着一股萧索与无力。
张平叹息:“目前看来,确是如此。只是……魏王多疑,龙阳君又在侧掣肘,信陵君虽有救韩之心,怕也……”他没有说下去,但韩非已然明白。
韩非眉头紧锁,沉吟道:“相邦,还有一事。日前,秦国使团内部又传来密信。
张平精神一振:“哦?信中何言?”
韩非面色凝重道:“信中判断,秦使李斯此番前来,看似咄咄逼人,索要土地,实则乃‘外张虚役,内发奇兵’。他推断秦军真正的目标,恐怕是趁我等注意力皆在谈判与求援之际,以雷霆之势,奇袭我韩国腹地——中牟!”
张平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中牟?!若中牟失守,我韩国东西将被截断,国都新郑亦将门户大开!这……此消息可有确凿依据?”
韩非道:“信中未详述具体依据,但此人所处位置特殊,之前传递的信息也十分可靠。其人断言,李斯此行,名为谈判,实为麻痹我等,拖延时间,为其军事行动创造时机。以其判断,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张平抚须沉思,额头皱纹更深:“若真如此人所言,那这李斯……其心机之深,手段之狠,着实可怕。秦国此番,怕是图谋甚大啊。”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
“对了,说起那秦使李斯,公子与他曾是同窗?”
韩非点了点头:“不错,同出荀卿门下。”
张平捋了捋颌下短须,带着几分不解道:“此人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观其容貌,倒不似饱经风霜之人。我与他对面数次,其人虽目光深邃,言谈老练,但细看之下,肌肤光洁,发髻乌黑,瞧着……竟似未及弱冠。”
“未及弱冠?”韩非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张平随意道:“是啊,或许是保养得宜,或是天生如此。只是觉着,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城府与权位,当真匪夷所思。”他说完,见韩非若有所思,便也不再多言。
然而张平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韩非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
“相邦,您确定那李斯瞧着……不足二十?”待张平起身欲离去时,韩非忍不住再次追问。
张平有些讶异地停下脚步:“公子何出此言?老夫虽年迈,眼却未花。那李斯,若非其言谈举止、眼神气度不凡,单看面相,说他十七八岁,亦不为过。怎么,莫非其中有异?”
韩非心中“咯噔”一下,如坠冰窟。十七八岁?!他清晰记得,当年在荀卿门下求学时,自己已过双十,而李斯与他年纪相仿,如今距离他们同窗之时已过数十载,李斯当是三十多的年纪,怎会“不足弱冠”?
难道是张相国看走了眼?不,张平为官数十载,阅人无数,断然不会在如此明显的事情上看错。
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韩非的脑海。他猛地想起数日前,自己持那枚缺口玉佩前往驿馆求见李斯时的情景。那李斯拒绝见面,面对故人之物,竟无半分动容,只回信说“不曾记得”。
当时,韩非只当他是为了避嫌,以免影响秦国邦交。但此刻,张平的话,让韩非对那日的场景有了种不寒而栗的解读!若他根本就不认得那枚玉佩,不是因为绝情,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李斯!
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韩非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他强自镇定心神,细细回想。荀卿门下的师弟李斯,虽然聪慧,但更多的是勤勉刻苦,性情也偏内敛沉稳。
而眼下这个秦使李斯,锋芒毕露,智计迭出,其对天下大势的洞察,对人心权谋的运用,颇为老辣。尤其是他在新郑谈判时的种种手段,以及浮丘伯所言的“内发奇兵”之毒计,哪里像是一个“内敛沉稳”之人能有的手笔?更遑论其匪夷所思的年轻容貌!
送走张平后,韩非独自在书房内负手踱步。难道……当真是有人冒名顶替?可为何要冒充李斯?李斯原先不过一介楚国上蔡布衣,有何值得冒充的?除非……这背后牵扯到某个惊天的秘密!
韩非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如果这个李斯是假的,那么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又是如何得到秦国信任,并被委以重任出使韩国的?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三日后,秦使将再次入宫,与大王商议割地事宜……”韩非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原本,他对这屈辱的谈判已心灰意冷。但此刻,一个新的、或许能扭转乾坤的契机,似乎就摆在眼前。若能当面戳穿此人身份,或至少让他露出破绽,从而为韩国觅得一线生机!
“我必须亲自去见他一面!”韩非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精光暴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