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铁青着脸,脚步沉重地回到相邦府,一路上胸中的怒火与屈辱感不断翻涌。守在殿外的甘罗,早已从他难看至极的脸色猜到了几分。
一入书房,吕不韦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暴怒,将案几上的所有物品尽数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彻庭院。
甘罗默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出言相劝,他知道此刻的吕不韦需要发泄。
吕不韦喘着粗气,猩红的目光扫过书房,最终落在了墙上悬挂的那幅新的《周公辅成王图》上。
他怒吼一声,大步上前,便要伸手将此图撕个粉碎!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画卷的刹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画中周公那肃穆而略带疲惫的面容上。
灯影摇曳之下,那画中人的眉眼神态,竟与镜中憔悴的自己,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吕不韦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最终颓然放下。
“哈……哈哈……”吕不韦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他踉跄着退后几步,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幅画,久久无言。
甘罗见状,心中五味杂陈。他暗下决心,定要为义父分忧解难,绝不能让太后再如此羞辱相邦!
与此同时,李斯府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秦王政二年岁末,咸阳城中家家户户忙于准备正旦,年味渐浓。李斯府邸却依旧灯火通明,他主持编撰的《吕氏春秋·初版·格物致知卷》终于完成了最终修订。
与此前流传的稿本最大的不同,便是正式加入了“墨家”学说的相关内容,并将其置于“工开万物”一览之下,与“农事”、“审时”等实用篇章并列,地位甚至隐隐高于寻常百工之技,直指其“格物致知”的内核。
消息一经传出,在相邦府的门客圈子里,立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日,相邦府一处偏厅,气氛有些凝重。以儒家自居的唐秉轻抚胡须,眉头微蹙:
“李先生,墨家之学,固然有其精巧之处,但其‘兼爱’、‘非攻’之说,早已不合时宜。将其‘技艺’抬至与‘审时’、‘农事’并列,甚至单立‘工开万物’一览,是否……有些过了?”
唐秉素来以醇儒自居,认为墨家那些“奇技淫巧”终究是末流。
旁边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文士,乃是法家门客司空马,他冷哼一声:
“唐公此言差矣。墨家之技,于国有利,于军有利,此乃实务。然李先生将其拔高至‘格物致知’之层面,与我法家‘以法治国,缘法而治’之精神,似乎……亦有所偏离。法者,国之重器,岂能与工匠之术混为一谈?”
司空马更重法令制度的刚性,认为墨家思想过于理想化,且其技艺虽有用,但不应上升到理论高度扰乱法度。
另一侧,颇有道家风范的崔广则慢悠悠地开口:
“万物自有其道,强行抬举,恐失其真。墨家之术,或可为用,然其学说,与天地自然之大道,终究隔了一层。
李先生此举,莫非是要效仿当年邹衍,另立一家之言?”他担心李斯此举会破坏《吕氏春秋》包罗万象、浑然一体的初衷,变得不伦不类。
这三人,在吕不韦门下也算小有名气,各自代表了一派观点。他们今日联袂而来,显然是对李斯在《吕氏春秋》中对墨家学说的处理方式,颇有异议。
李斯端坐主位,神色平静,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三人。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厅内霎时一静。
“三位先生,”李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
“《吕氏春秋》旨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何谓变?时移世易,法亦随之,学亦随之。诸位以为墨家仅是‘技艺’与‘空谈’么?”
他先看向唐秉:“唐先生,儒家讲‘格物致知’,何谓格物?便是穷究事物之理。墨家之工,无论是机关巧器,还是城防营造,哪一样不是对‘物’之深刻理解与运用?
将其纳入‘格物致知’,正是彰显儒家实践精神,使知行合一。况且,墨家之‘节用’,与儒家倡导之‘克己复礼’,亦有相通之处,可为世人表率。”
唐秉闻言一怔,细细品味,竟觉得李斯之言并非强词夺理,墨家对具体事物的钻研,确有“格物”之意。
李斯又转向司空马:“司空先生,法家重实效,尚功利。墨家之‘尚贤’,与我大秦用人唯贤之策,岂非异曲同工?其‘明鬼’虽不可取,但其背后的敬畏之心,亦可引申为对法度之敬畏。
至于其技艺,白渠之利,郑国公可曾离得开精通水利之墨者?我大秦军械之精良,城防之坚固,若无墨家传承之技艺,何以威慑六国?
《考工记》尚能入《周礼》,墨家‘工开万物’之学,为何不能入《吕氏春秋》?此非扰乱法度,乃是强国之基石,利于法之推行!”司空马眼神闪烁,李斯将墨家技艺直接与秦国强盛挂钩,点明其对“法”的支撑作用,让他难以反驳。
最后,李斯望向崔广,微微一笑:“崔先生,道家言‘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墨家之工,看似有为,实则是顺应万物之性,探究其内在规律。
水利工程,是顺应水之性;机关器械,是利用金木之性。此非强行抬举,乃是‘因势利导’,彰显‘器亦载道’之理。若能以墨家之术,使民生便利,国力增强,岂非亦是‘无为而治’的一种体现?”
崔广品咂着“器亦载道”,眼神中露出一丝思索,李斯将墨家的“有为”巧妙地与道家的“顺应自然”联系起来,赋予了新的解读。
李斯语毕,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他如今已非昔比,作为《吕氏春秋》实际上的主编,手握吕不韦的绝对信任,更兼自身学识渊博,旁征博引,已然有了后世“学阀”的雏形。
他今日召集三人,并非是与他们商议,而是“告知”并“说服”。这既是“软”:以精妙的理论,将墨家学说与儒、法、道三家巧妙勾连,赋予其新的时代意义,让他们看到墨家融入《吕氏春秋》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也是“硬”: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话语权,这些不同意见,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他即将出使韩国,必须在这之前,将这一切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