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问一出,雅间内气氛陡然一凝。昌平君与“阿卿”皆屏息凝神,看向李斯。
李斯不慌不忙,呷了口茶,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不仅仅是学术探讨,更是对未来治国方略的深层叩问。
“龙公子所问,直指核心。”李斯赞许道,“依斯之见,霸道者,其核心在于‘力’。以强权整合内外,以信赏必罚维持秩序。其逻辑是,乱世需用重典,实力是立足之本。见效快,能迅速结束纷争,但若纯用强力,民心不附,则难持久。”
“阿龙”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李斯继续:“王道者,其核心在于‘德’。以仁义感召天下,以礼乐教化万民。其逻辑是,民心是立国之基,得民心者得天下。行王道,则天下归心,国家长治久安。但其弊在,见效缓慢,且易流于空谈,若无实力支撑,则仁义难施。
“阿卿”美眸中闪过一丝赞同。
“至于帝道,”李斯声音沉稳了几分,“其核心在于‘势’与‘序’。所谓‘帝’,非指一人,更指一种涵盖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与秩序。
帝道者,顺天应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察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逻辑是,建立普适性的规则与秩序,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各安其位,和谐共生。
它既需要霸道的实力来奠定基础,也需要王道的德行来凝聚人心,最终形成一种稳固的、可持续的、能够自我调节的天下大势。”
李斯顿了顿,看向“阿龙”深邃的眼眸:
“故而,三者并非截然对立,而是不同阶段、不同情境下的侧重。高明之君,当如良医,审时度势,对症下药。初定天下,或需以霸道手段,雷厉风行,统一法度;待秩序初立,则需行王道,修养生息,收拢民心;最终目标,则是构建帝道之宏图,使天下长治久安,垂范后世。”
他没有直接说哪个最好,而是分析了各自的逻辑与适用场景,并提出了一个动态结合的思路。这其中,融入了他现代灵魂对于系统论和阶段性发展理论的理解。
“阿龙”听得极为专注,原本锐利的目光中,此刻多了几分深思与激赏。他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
“李先生之论,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势’与‘序’……帝道之解,尤为独到。”
他看向李斯的眼神,已然不同,那是一种遇到知己,或是发现了一柄绝世利刃的复杂光芒。
昌平君适时笑道:“李先生高论,今日我等皆受益匪浅。”
“阿卿”亦浅浅一笑,看向李斯的目光中,好奇之外,更添了几分敬佩:“李先生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李斯谦逊道:“不敢,不过是拾人牙慧,略抒己见罢了。”
“阿龙”却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李先生过谦了。今日之论,龙,铭记于心。”
这一番对话,虽未明言,但李斯清晰地感觉到,他已在对方心中,留下了一枚深刻的印记。
而嬴政,也从李斯身上,看到了一种超越时代局限的洞察力与系统性的思维方式,这正是他未来一统天下、革故鼎新所急需的。
茶叙结束,昌平君亲自将李斯送至茶苑门口。
“李先生,今日多有叨扰。”
“昌平君客气,能与龙公子、卿公子这般青年才俊清谈,斯亦感畅快。”
待李斯的马车远去,“阿龙”脸上的少年青涩褪去几分,恢复了王者的沉稳,对昌平君道:
“表叔,这位李斯……确有大才。其论帝王之道,远超寻常儒士腐儒,亦非酷吏法家之狭隘。若能为我所用,必是统一大业之臂助。”
昌平君点头:“王上慧眼。此人锋芒已露,相邦亦极为看重。如何用之,还需从长计议。”
嬴政望向李斯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深远:“天下之才,终将为秦所用,为政所用!”
而此时张市正处于烦恼中,自从李斯醉酒那夜之后,张市的地位便有些微妙。她名义上仍是侍女,却隐隐觉得自己与李斯有了旁人不知的牵绊。李斯事后虽未多言,只让她安心待着,但那份掌控,反而让张市越发迷恋这个强大而深不可测的男人。她渴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特别,一丝独属于她的情绪。
然而,魏滢的存在,如一根刺扎在她心头。魏滢沉稳能干,深得李斯信任,掌管着府中不少事务,甚至能与李斯在书房共商要事。张市自知无论是见识还是能力,都远不及魏滢,这让她既嫉妒又不甘。
如今,府里又多了一位“正妻”纪嫣。
之前消息传来时,张市正在为自己描眉。铜镜模糊,映出的容颜带着几分妩媚。听闻“李先生的发妻纪氏夫人已被接入府中安顿”,她手中的眉笔一顿,在眉尾留下了一道不和谐的墨痕。
“发妻?”张市放下眉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细。
前来通报的小侍女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张市心中一阵烦躁与失落。她原以为,自己会是这府中除了魏滢之外,离那个男人最近的女人。即便只是一个侍妾的身份,若能得到他的几分垂青,也胜过一切。可现在,一个“发妻”的出现,将她那点可怜的幻想击得粉碎。
“那位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市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状似随意地问道。
小侍女哪里知道这些,只含糊道:“听说是从郎君故乡接来的,一路劳顿,瞧着有些……朴素。”
朴素?张市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再朴素,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自己前去会会她,看看她的成色。
纪嫣被安置在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魏滢已按李斯的吩咐,妥善安排了她的衣食起居。此刻,纪嫣正坐在窗边,有些局促地抚平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细麻衣衫。咸阳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太过陌生,让她手足无措。
张市进来时,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屈膝一礼:“妾身张市,见过纪夫人。”
纪嫣慌忙起身,有些结巴地道:
“不……不必多礼,快请起。”她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容貌妍丽的女子,心中更是忐忑。
“夫人初来咸阳,可还习惯?”张市自顾自地坐到一旁,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纪嫣。果然如小侍女所言,荆钗布裙,面容虽清秀,却带着一丝乡野的拘谨。这与她想象中能配得上如今李斯身份的“正妻”形象,相去甚远。
“尚……尚可。府中上下待我甚好。”纪嫣声音细弱。
“那就好。”张市笑道,“郎君心善,待人宽厚。夫人有所不知,妾身原也是苦命人,蒙郎君收留,才有今日安稳。说起来,妾身与夫人也算同是同命相连呢。”她刻意拉近关系。
纪嫣听她提及李斯,神色略微放松了些,却依旧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市见状,故作亲切地拉起纪嫣的手,柔声道:
“夫人莫要拘束,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妾身比夫人小几岁,若夫人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妹妹吧。以后在这府里,有什么不懂的,或是有什么人敢欺负夫人,只管与我说,我定为夫人出头。”
纪嫣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心中生出一丝暖意,却也有些不安。她讷讷道:“多谢……妹妹。”
“哎,这就对了。”张市笑得更甜,“说起来,我与郎君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却从未听郎君提起过家乡之事,更不知郎君早已娶妻。夫人与郎君成婚多久了?郎君在家乡时,是何等模样?定然也是这般英武不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