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高一路狂奔向永丰里的李府,脸上满是焦急。他绕到侧门,对着守门仆役急声道:“速请禽滑陵先生!十万火急!”
仆役见他神色慌张,不敢怠慢,匆匆入内通报。
不多时,身材魁梧、神情冷峻的禽滑陵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见到嫪高,眉头微蹙:
“是你?何事如此惊慌?”他认得此人,似乎是嫪毐身边较为亲近之人。
“禽滑先生!”嫪高喘着粗气,一把抓住禽滑陵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嫪……嫪大人与蒙家女郎私会被蒙武将军的人堵截,如今身陷险境,恐有性命之忧!还请禽滑先生念在嫪大人曾援手之情,救他一命!
禽滑陵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与嫪毐虽非同道,但嫪毐确曾在关键时刻帮过李斯,间接也算帮过他。他素来恩怨分明,沉吟片刻道:
“李斯大人此刻正在宫中,尚未归府。此事重大,非我一人所能决断。”
嫪高心中一沉,急道:“可……可等不及了啊!晚了,家兄怕是……”
禽滑陵见他情况,也知事态紧急,说道:
“你且随我入府,待李大人回来,我再与他分说。在此之前,你莫要声张。”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嫪高连连作揖。
进入偏厅,禽滑陵命人上了些茶水点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嫪高心中一动。兄长嫪毐如今深陷泥潭,自己若再报上与兄长相关的名姓,万一牵连,岂不更糟?
他来投奔兄长,本就存了复兴赵氏之心,却不愿完全依附于兄长羽翼之下,更想走一条自己的路。他略一思忖,沉声道:“小子姓赵,单名一个高字。”
“赵高?”禽滑陵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只让他在偏厅安心等候。他自己则走到院中,眉头紧锁。嫪毐此人行事乖张,与蒙家女郎私会,被蒙武抓住,这篓子可不小。
与此同时,秦王之弟公子成蟜的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年少的成蟜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几张“草木纸”,正是《吕氏春秋》的最新版本的临摹稿。一旁,浮丘伯正抑扬顿挫地为他讲解其中篇章。
“……故《吕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诚为经天纬地之作。吕不韦有此宏愿,李斯大人能助其成,皆非常人也。”浮丘伯抚须赞道。
成蟜听得津津有味,眼中闪烁着崇敬的光芒,点头道:
“先生所言极是。吕相邦之雄才大略自不必说,那位李斯先生,当真是奇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天纬地之学问,不仅助相邦编撰此等传世巨着,听闻其在晋阳任郡丞时,种种新政亦是雷厉风行,卓有成效。还有这草木纸,轻便无比,还有这每旬迭代之法……。本公子对他神往久矣,若能得其指点一二,胜读十年书,恨不得能拜他为师啊!”
他虽年少,却颇有见识,对这包罗万象的巨着心生向往,更对主持编撰的李斯敬佩不已。
浮丘伯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脸上却依旧堆着笑容,微微颔首:“殿下所言甚是,李斯大人确有经世之才。”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只是……殿下可知,坊间有些传闻,对李斯大人编撰此书,以及其人,颇有微词……”
“哦?是何传闻?”成蟜好奇问道。
浮丘伯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唉,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言。譬如,有人言李斯大人虽有大才,但其锐意进取,恐非纯臣之心。更有些不堪入耳的,竟牵扯到……牵扯到当今王上……”
成蟜眉头一皱:“牵扯到王兄?休得胡言!”
浮丘伯连忙躬身:“殿下息怒,此非下臣之言,实乃市井流言。言者称……称王上……王上与吕相邦,血脉相近……”
“放肆!”成蟜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在本公子面前提及!王兄乃先王骨血,岂容尔等宵小污蔑!来人,将这胡言乱语之人给我……”
浮丘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道: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下臣只是听闻,绝无丝毫附和之意啊!下臣对大王、对殿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成蟜见他吓得魂不附体,怒气稍敛,但面色依旧铁青:
“哼!谅你也不敢!此事到此为止,若再让本公子听到此类流言,定不轻饶!”
“是,是,下臣遵命。”浮丘伯连连叩首,额头渗出冷汗。
待成蟜命他退下后,浮丘伯走出书房,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他虽师承兰陵荀卿,表面上是儒生,精通儒学,却曾受过韩国公子韩非之托,暗中潜入秦国,相机行事,以图搅乱秦国朝局,为韩国争取喘息之机。
然而他看似听命于韩非,实则胸怀丘壑。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任何人的棋子,无论是韩非,还是这秦国的任何一方势力。他所信奉的,唯有纵横之道: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天下风云,于乱世中攫取最大利益的无上权谋。在他看来,无论是“存韩”还是“强秦”,都不过是实现他纵横之道的工具和舞台。
他深知,李斯所编《吕氏春秋》中对纵横家的论述,看似包容,实则将其纳入“王道”框架,削其锋芒。在他看来,纵横之道,当如鬼谷子所言,乃“揣情摩意,钩距钳捭”,以利动之,以势趋之,天下大乱方是纵横家大展拳脚之时,岂能束于“仁义”,“法度”之下?
他不求成蟜立刻相信这些传言,只需在这位年轻气盛的公子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成蟜与当今王上虽是兄弟,但夏太后的韩系与吕不韦、赵姬太后的赵系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这颗种子,只需一点点猜忌和不满来浇灌,迟早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届时,秦国内部若生乱,他浮丘伯,便有了用武之地。
李斯啊李斯,你以为编一部《吕氏春秋》便能为大秦“铸魂立极”么?这世道人心,可比你书中所写的复杂多了。浮丘伯望着深邃的夜空,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