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中,吕不韦居中而坐,神色沉静,身侧是须发花白、气势沉稳的上将军蒙骜。阶下,李斯正侃侃而谈。
“……故臣以为,灭韩非一蹴而就之功,亦非不可为之事。当以三策并行:其一,‘利诱分化’。韩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宗室、权臣各有私心。可遣使暗中联络其国内对韩王不满或有野心之辈,许以重利,使其内斗,自乱阵脚。其二,‘经济锁喉’。韩国虽小,亦有其民生支柱。我大秦可凭借地利与国力,操控关税,倾销我大秦之物,冲击其本土农桑工造,使其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其三,‘军事威慑,蚕食其地’。待其内乱初显、经济疲敝,我大秦便可寻机先取其外围城邑,步步为营,逐步压缩其生存空间,最后图其国都,则韩可一鼓而下。”
李斯语调平稳,条理清晰,将复杂的国策与军事战略娓娓道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吕不韦听罢,抚须不语,目光转向蒙骜:“蒙帅以为如何?”
蒙骜面容肃穆,他戎马一生,自然听得出这三策的深意与狠辣。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此三策,环环相扣,攻心为上,兼以实力压之。若能依计行事,韩国旦夕可亡。只是,‘利诱分化’需精准识人,‘经济锁喉’需朝中各方配合,‘军事威慑’更需大军调度得当,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吕不韦点了点头:“蒙帅所虑极是。李斯,你且退下,将此三策详述成文,明日呈上来。”
“谨遵相邦之命。”李斯躬身一礼,从容退出了内堂。
待李斯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内堂中的气氛才略微松弛下来。
吕不韦看向蒙骜,露出一丝笑意:“蒙帅,此刻无人,可畅所欲言了。你对这李斯,究竟如何评价?”
蒙骜一改方才在李斯面前的平静,眼中精光四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相邦!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昔日晋阳一役,老夫虽闻其功,尚以为有几分夸大。但今日亲闻其伐韩之策,方知其胸藏锦绣,谋略深远,远非寻常年轻人可比!‘利诱分化’,洞悉人心;‘经济锁喉’,精准打击;‘军事威慑,蚕食其地’,更是老成谋国之言!此等见识,此等条理,便是老夫军中宿将,怕也难出其右!相邦慧眼如炬,从何处寻得此等大才?”
吕不韦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得意:“此人乃荀卿门下,自楚国上蔡而来,由郑国举荐。初见之时,本相亦只觉其有才,未曾想其竟有如此经略之能。晋阳之事,已让本相另眼相看,今日之策,更显其不凡。”
蒙骜重重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神色间却添了几分凝重与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压低了声音道:“相邦,老夫今日尚有一不情之请,也是一桩家事,想请相邦参详一二。”
吕不韦见他神色有异,好奇道:“蒙帅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蒙骜轻叹一口气:“相邦明鉴,老夫那不成器的孙女蒙瑶,自幼娇惯,性情跳脱。近来……近来竟不知受何人蛊惑,与贵府一个名叫嫪毐的舍人走得颇近,坊间亦有些许风言风语,说她……唉!”
吕不韦眉峰一挑。嫪毐?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府上门客,之前被派往晋阳辅佐李斯,此人颇有些手段,在咸阳市井间有些名声。但蒙家贵女,怎会与此等人物牵扯不清?
蒙骜见吕不韦面露疑惑,继续道:“老夫与犬子蒙武得知此事,皆是震怒!那嫪毐不过一介白身,出身不明,如何配得上我蒙家麒麟女!为免家门蒙羞,也为断了瑶儿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老夫已将她禁足于府中,并打算尽快为她寻一门可靠的亲事,将其约束起来,免得再生事端。”
说到此处,蒙骜的目光重新落回方才李斯站立之处,眼中带着一丝急切与期盼:“相邦,老夫观这李斯,虽年轻,却气度沉稳,才华横溢,谈吐不凡,未来必定是我大秦的栋梁之材。若能将瑶儿许配与他,一来,有李斯之才智,或许能管束住瑶儿;二来,也算为瑶儿寻得良配,了却老夫一桩心事;三则,亦能助李斯仕途更为顺畅。老夫以为,这倒是一桩两全其美之事。不知相邦以为如何?”
吕不韦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之前还在琢磨着李斯与自家女儿娥蓉的可能性,转眼间蒙骜这老将军就跳出来要抢“女婿”了?这可真是……他强压下心中的一丝啼笑皆非与微妙的尴尬,暗道:这老将军倒是会挑人,眼光与本相不谋而合。只是,他怕是还不知李斯已有发妻,更不知本相的心思。
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蒙帅爱孙之心,拳拳可见。李斯此人,确是栋梁之材,本相亦颇为看重。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惋惜的口吻道:
“李斯一心扑在国事之上,勤勉刻苦,几乎是以府为家。据本相所知,他似乎……早已心有所属,对儿女情长之事,向来不甚热衷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出李斯勤于王事,暗示其无暇他顾,又隐晦地提及“心有所属”,意在提醒蒙骜,李斯并非良配。
然而,蒙骜戎马一生,心思多在沙场谋略,对于这种弦外之音,领会起来便慢了半拍。他听吕不韦说李斯“心有所属”,只当是年轻人年少慕艾,或许有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但这在他看来并非大事。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家世清白,稍作安排便是。至于“不甚热衷”,在他理解中,更是少年英才专注事业的表现,是优点而非缺点。
蒙骜爽朗一笑道:“哈哈,相邦所言极是!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正因如此,才需贤内助在旁扶持嘛!至于心有所属……呵呵,男儿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亦是常理。只要李斯本人不反对,瑶儿能入他眼,些许小事,老夫自会为他们安排妥当!”
吕不韦见蒙骜如此“执着”,心中暗自苦笑,知道这位老将军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蒙骜地位尊崇,又是真心为孙女打算,自己若再三推诿,反倒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让蒙骜误会自己不愿蒙李两家交好。
他只好顺着蒙骜的话头,打了个哈哈:“蒙帅说的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多接触接触为好。”他把皮球踢了回去,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去“接触”,成与不成,便与他吕不韦无关了。
蒙骜却把这理解为吕不韦默许了他的提议,并且愿意从中周旋,心中大定,感激道:“相邦深明大义!如此,便有劳相邦费心了!待寻个合适时机,老夫再请相邦帮忙牵线搭桥。若能成此佳偶,老夫与蒙氏上下,必不忘相邦今日之恩!”
吕不韦含笑点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