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年,秋初。
甘泉宫距离咸阳城百余里,地势高亢,林木葱郁,气候凉爽,乃是秦国历代君王的避暑行宫。
此刻,甘泉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不似殿外秋高气爽那般疏朗,反而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闷与压抑。
一位风韵犹存的华服美妇斜倚在软榻上,正是大秦王太后赵姬。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虽已为人母多年,眉宇间依旧残留着昔日的妩媚,只是那眼底深处,已沉淀了太多的疲惫与锐利。
她手中把玩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玉玦,目光却落在窗外,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那座日益喧嚣、也日益让她感到不安的都城——咸阳。
自从秦王政逐渐年长,同时相邦吕不韦权势愈发煊赫,而另一股以夏太后为首、隐隐支持着王子成蟜的韩系宗室势力亦不容小觑,赵姬便越发感觉自己需要培植真正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她不能永远依附于吕不韦,更不能坐视他人威胁到她儿子的王位,以及她自身的尊荣。
“那个李斯……”赵姬的声音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侍立在侧的一名宫装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机敏。她正是赵姬的心腹贴身侍女,冬儿。
“回太后,”冬儿躬身应道,声音轻柔,“奴婢已打探清楚。此人确由郑国引荐,初为待验者,因献策守村、兴修白渠、创‘以工代赈’之法而屡立功勋,被相邦看重,月前刚获封中涓,加爵公大夫,并得赐永丰里宅邸。”
“以工代赈……”赵姬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倒是有些新奇的法子。短短数月,从一介白身到公大夫,吕不韦倒是舍得下本钱。”
她顿了顿,玉玦在指尖缓缓转动:“此人根基如何?可与旧势力有牵连?”
冬儿摇头:“禀太后,此人来历颇为蹊跷,据闻乃楚地上蔡人士,自称荀卿门下。然抵达秦境时,不仅无‘过所’凭证,形貌亦异于常人,初时险些被乡民当作奸细处置。其崛起,全赖郑国与相邦赏识,与咸阳旧势力并无瓜葛。”
“无根无萍,却能扶摇直上……”赵姬眼中精光一闪,“这样的人,或许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
对赵姬而言,李斯意味着潜在的价值。一个没有深厚背景、全凭能力上位、又得吕不韦看重的新贵,若能为己所用,无疑是一大助力。即便不能收服,也要设法影响,至少不能让他完全倒向吕不韦,或是将来成为阻碍。
“吕不韦赐了他宅子,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赵姬坐直了些,目光落在冬儿清丽而沉静的脸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后日,你亲自去一趟永丰里,替我送些东西过去。”
冬儿心领神会:“太后思虑周全。不知……该送些什么为好?”
“嗯……”赵姬沉吟片片刻,眼神在冬儿身上流转,
“明面上,就送些上好的绢帛,再加些滋补的药材。告诉他,本宫听闻他为国操劳,兴修水利,安置流民,功在社稷,特赐薄礼以示慰问。让他好生休养,将来为大王,为大秦,再立新功。”
话语堂皇,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王太后的“赏识”,又点明了效忠的对象是“大王”和“大秦”,而非某个权臣。
她话锋微微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暗示:
“但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这个李斯,年轻有为,又无家室牵绊……男人嘛,尤其是骤得高位、远离故土的男人,除了功名利禄,总还有些别的念想。”
赵姬抬手,轻轻抚过冬儿光滑的脸颊,动作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指令:
“冬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深得哀家信任。此去,不仅是送礼,更是要让他感受到哀家的‘诚意’和‘关怀’。你要懂得如何让他……放松戒备,心生亲近。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冬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垂下的眼帘掩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首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奴婢……明白了。奴婢会尽力让李中涓感受到太后的恩泽与关怀。” 握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很好。”赵姬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软榻,挥了挥手,“本宫信你。仔细观察此人言行举止,回来细细禀报。去吧。”
两日后,咸阳,永丰里,李斯府邸。
李斯正在书房内整理白渠工赈的相关文书。获赐府邸后,他并未立刻沉溺于安逸,反而更加勤勉。他深知,吕不韦的赏识是建立在他持续不断的价值输出上。白渠工程、“以工代赈”是他的立身之本,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府邸的仆役都是相邦府配置的,虽还算恭谨,但李斯并不完全信任。他将一些核心的图纸、账目都锁在自己亲自改造过的箱箧中,日常起居也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管事略显激动的禀报声:“主上!宫里来人了!是……是甘泉宫王太后遣人送赏赐来了!”
“甘泉宫?王太后?”
李斯闻言,手中的竹简骤然一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赵姬?!
这位大秦王太后,深居简出,近年来似乎不常干预朝政,但谁都知道,她是秦王嬴政的生母,其影响力绝不容小觑。尤其是在吕不韦权势熏天,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当下,来自甘泉宫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政治意涵!
她为何会突然派人来赏赐自己?仅仅是因为“以工代赈”的功劳?这未免太过牵强。难道是吕不韦授意?不像。
吕不韦若要进一步拉拢,自有更直接的方式。那么……是赵姬自己的意思?她想做什么?试探?拉拢?还是……警告?
无数念头在李斯脑海中飞速闪过,他迅速压下心中的震惊与疑虑,沉声道:“来者何人?速请至前厅奉茶,我即刻便到!”
来到前厅,只见一名身着淡雅宫装的年轻女子已端然落座,身旁侍立着两名小宦官,厅中地上则放着几个包裹严实的礼盒。
那女子见到李斯进来,立刻起身,敛衽行礼,姿态娴雅,不卑不亢:“奴婢冬儿,奉王太后懿旨,特来拜见李中涓。”
“宫使客气了,斯,何敢当此大礼。”李斯连忙回礼,态度恭谨,“不知太后凤驾安康?适,未能亲至甘泉宫请安,实乃惶恐。”
“劳李中涓挂念,太后一切安好。”冬儿微微一笑,笑容得体,
“太后听闻李中涓为国操劳,于白渠工程屡献奇策,更创‘以工代赈’之法,安置流民,活人无数,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功。太后深感欣慰,特命奴婢送来些许薄礼,以示嘉勉。”
她示意身后宦官将礼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匹色泽光亮、质地上乘的绢帛,以及一些用锦盒装着的参茸等名贵药材。
“太后还嘱咐奴婢转告李中涓,”冬儿的声音柔和却清晰,“兴修水利,功在千秋,然亦需保重身体。望李中涓好生调养,蓄养精神,将来方能更好地为大王分忧,为大秦效力。”
李斯心中再次一凛。这话听着是关怀,但“为大王分忧”、“为大秦效力”这两句,却刻意避开了“相邦”。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臣,惶恐!愧不敢当!”李斯再次躬身深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感激,“太后隆恩,臣,感激涕零!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太后与大王厚望,为大秦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的回应同样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太后的无限感激与忠诚,又将忠诚的对象提升到“大秦社稷”的高度,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站队的问题。
冬儿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礼物交接给府上管事,又与李斯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起身告辞。
“李中涓公务繁忙,奴婢便不多打扰了。改日若有机会,太后或许会召见李中涓,垂询水利民生之事。”临走前,冬儿看似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
“臣,随时恭候太后与大王召唤!”李斯恭敬地应道。
将冬儿一行人恭送出府门,看着她们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斯脸上的恭谨笑容才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