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李斯雷霆手段揪出钱升、当众兑付粮草、稳住民心之后,工赈之事虽再无大规模骚乱,但暗流依旧汹涌。夏无疾吃了暗亏,岂会善罢甘休?李斯心知肚明,每日巡视工地,处理庶务,神经始终绷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深知,自己如今已是那位权贵宗室眼中的一根刺。
这日午后,烈日当空,尘土飞扬。李斯正与几名临时提拔的“屯长”商议新一批流民的安置与编组事宜,忽听得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站住!干什么的?”守卫工地的秦卒厉声喝问。
“寻人。”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回应。
李斯心中一动,这声音……有些熟悉?他抬眼望去。
只见入口处,站着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短打,肩上背着一张粗制的角弓,腰间别着一柄猎刀,脚下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风尘仆仆,面容黝黑,唯独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坚韧。
正是跨越秦岭,跋涉数百里而来的庸虎!
守卫见他虽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且带着兵刃,不敢怠慢,正待细问。
庸虎的目光早已穿过人群,锁定了土台上的李斯。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几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尘土中单膝跪地,沉声道:“庸虎拜见先生!”
“阿虎?!”李斯又惊又喜,快步走下土台,一把将他扶起,“快起来!你怎么来了?”
“阿母……去了。”庸虎声音低沉,眼中掠过一丝哀伤,但很快被坚毅取代,“家中事了,虎儿无牵无挂,特来咸阳投奔先生!望先生不弃!”
李斯心中一酸,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好,好!来了就好!我这里,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故人重逢,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举目无亲的咸阳,庸虎的到来,对李斯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他当即领着庸虎回到自己临时的居所,让人送来干净衣物和吃食。
“先生,”庸虎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干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工地……似乎不怎么太平?”他来的路上,光是远远观察,就凭着猎人的直觉,察觉到几分异样。
李斯赞许地点头:“你小子,眼睛还是这么毒。确实不太平,有人不想让这‘以工代赈’顺利推行下去。”他将近期的冲突简略说了一遍。
庸虎放下干饼,眼神变得凌厉:“先生放心!有虎儿在,定不让宵小之辈得逞!”
李斯笑了笑,他看重的不仅是庸虎的武力,更是他那份在山林中磨砺出的敏锐观察力和对底层人情世故的洞察。
“从今日起,你便担任我这试验段的护卫什长,”李斯正式委任道,“负责巡查工地内外,弹压不法,护卫仓储。我会给你调拨十名信得过的老卒归你指挥。”
“诺!”庸虎慨然应允。
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秦卒短褐,腰悬长剑,背后的角弓依旧保留,庸虎很快便进入了角色。他不像普通士卒那样只是呆板地站岗巡逻,而是如同在山林中追踪猎物一般,在偌大的工地上游走。
他的眼睛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真心做工的黔首,哪些人是混迹其中、眼神游移的奸猾之徒。他的耳朵能捕捉到人群中刻意散布的低语和谣言。他的鼻子甚至能闻出某些藏匿工具或劣质材料的异样气味。
不出三日,庸虎便立下奇功。
一日清晨,他发现几处堆放的石锄、木锹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断口整齐,绝非正常使用磨损。他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在午间歇息时,揪出了一个趁人不备、试图再次破坏工具的泼皮。一问之下,果然是受人指使,意图拖延工期。
又一日,登记工分的书吏处,几卷关键的计分竹简不翼而飞。众人慌乱,李斯也皱紧眉头。庸虎却在附近仔细勘察,凭着地上几不可察的脚印和一小块遗落的、带有特殊香料味道的布角,判断出盗简者的大致去向和身份特征。顺藤摸瓜,竟在一个不起眼的地痞身上找回了竹简,并挖出了其背后传递消息的小吏。
还有一次,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混入新来的流民中煽动闹事,制造混乱。庸虎提前察觉,带人设伏,将来人一网打尽,避免了一场可能扩大的冲突。
几次三番,庸虎凭借其猎户的独特技能,如同猛虎巡山,将那些暗藏的破坏扼杀于萌芽状态。工地的秩序为之一肃,那些暗中搞鬼的人也收敛了许多。李斯的威信,在庸虎这员“猛将”的辅助下,愈发稳固。
然而,成功也带来了新的烦恼。
“以工代赈”的效果实在太好了!消息传开,不仅是咸阳周边的流民,就连更远地方活不下去的黔首都闻风而来。试验段的人数在短短半月内激增至近三千人!
原本规划的营地变得拥挤不堪,帐篷、工具严重不足。粮食的消耗更是惊人,虽然郑国那边还在支持,但调配压力与日俱增。更让李斯忧心的是,如此多的人口密集居住,卫生条件难以保证,一旦爆发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站在土台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李斯深吸一口气。庸虎的到来如虎添翼,解了燃眉之急,稳住了阵脚。但眼前的局面,已然超出了一个“试验段”的范畴。
而在下塬里,此刻魏滢直起身,用粗糙的布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望着眼前这一小片与众不同的田地,心中百感交集。
这里的粟米,长得格外好。
杆子粗壮挺拔,几乎有寻常成年男子的小臂粗细;叶片宽大油绿,不见一丝枯黄;最喜人的是那沉甸甸的粟米穗子,低垂着饱满的头颅,压弯了秸秆,预示着一个远超往年的丰收。
这便是李斯之前教给她的“农家肥”法子种出来的。
旁边不远处,就是邻家的田地,同样的坡地,同样的土质,甚至可能更勤快些的侍弄,可那里的粟米却显得稀疏发黄,穗子也小了一圈,一眼望去,高下立判。
起初,婆婆是极力反对的。在她看来,那些人畜粪便、烂草枯叶混在一起发酵的东西,污秽不堪,怎能用来滋养庄稼?怕不是要把地力都“烧”坏了!为此,没少唉声叹气,念叨着阿滢是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蛊惑了心智。
可如今,看着这片试验田里茁壮的粟米,连一向刻板固执的婆婆,脸上也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笑容,甚至会主动帮着拔草、赶鸟,嘴里念叨着:“这法子……倒也邪门得紧,就是味儿大了点……”
村里人路过这片地时,也常常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起初是好奇,后来是惊讶,如今,眼神里更多了几分羡慕和探究。一些相熟的妇人,已经旁敲侧击地来问过几次“肥田”的秘诀了。
魏滢心中明白,这不仅仅是一片丰收的粟米,更是她和婆婆未来几个月,乃至更长时间的活命之本。或许,也是改变这贫瘠村落些许命运的契机。
可一想到那个教会她这一切的人,魏滢的心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咸阳……
那该是怎样一座繁华又冰冷的城池?
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如他所愿,在那座象征着大秦权力的都城崭露头角,还是……依然在为那个可疑的“身份”而挣扎,甚至身陷囹圄?
她还记得他离开前夜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有运筹帷幄的自信,也有对未卜前途的一丝忧虑。他说,若他能在咸阳立足,定会设法庇护她们母女。
这承诺,是她在这艰苦日子里,除了这片粟米之外,最大的念想和支撑。
可咸阳太远,太大了。远得像天边的云彩,大得像传说中吞噬一切的巨兽。他一个无根无凭的“外乡人”,带着那半块不知真假的虎符和一卷或许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荐书,要在那里闯出一片天地,谈何容易?
还有阿虎……庸虎。那个沉默寡言却有一双鹰隼般眼睛的少年,也追随他去了咸阳。有他在,或许先生能多一分安全吧?可咸阳的危险,又岂是区区一个猎户的勇武就能抵挡的?
风吹过,粟米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魏滢低下头,继续侍弄着这片寄托了她全部希望的土地。她不识天下大势,不懂朝堂纷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片田,打下足够多的粮食,让自己和婆婆活下去。
然后,等待。
等待那个曾在这里留下无数惊奇与希望的身影,或许有一天,会传来他平安的消息。又或者……她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听着窗外风声鹤唳之时,她会拿出那几卷李斯临走时恳托里正、又辗转留给她的秦律竹简。摩挲着那些冰冷而刻板的文字,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他留下的气息,一丝属于那个遥远、复杂却又让她无法忘怀的世界的气息。
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魏滢的心头,随着秦岭的秋风,飘向那遥不可及的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