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的官署内,气氛凝重如铅。
李斯站在下首,将试验段工地上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他并未直接指控钱升蓄意破坏,只是客观陈述了霉变粮草的状况、徒役们的激烈反应以及可能对工程进度和稳定造成的恶劣影响。他深谙过早亮出底牌并非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证据尚未确凿之前。先让上官知晓事态的严重性,争取支持,才是关键。
郑国端坐案后,面沉似水。他不是蠢人,粮秣乃军国大事,更是维系数十万民夫性命、保障白渠工程这条大秦动脉不断流的根本。相邦大人刚刚视察过,对李斯和他提出的新法颇为赞赏,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斯负责的、最受瞩目的试验段出了如此恶劣的纰漏?若说其中没有猫腻,他第一个不信!
“李斯,”郑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此事非同小可。工地徒役数十万,一旦因粮秣生乱,后果不堪设想。你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李斯躬身道:“回郑公,当务之急有二:其一,立刻设法调拨良粮,安抚人心,绝不能让事态扩大;其二,彻查此事原委,查明粮草霉变之真相,追究相关人等责任,以儆效尤!”
郑国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看向一旁的张泽:“张主事,你即刻亲自去一趟栎阳仓,动用我的手令,紧急调拨一批上等粟米过来,务必在日落前发放到试验段民夫手中!不得有误!”
“诺!”张泽领命,匆匆离去。
郑国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李斯:“彻查之事,便由你负责。我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人胆敢在这国之重器上动歪心思,我郑国绝不轻饶!”
“下官遵命!”李斯心中一凛,郑国这是将信任和重担都压在了他身上。他知道,这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离开官署,李斯立刻回到了那批被封存的问题粮草存放点。几名郑国派来的亲卫守在那里,防止有人破坏现场。
李斯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霉饼和粟米。他捻起一点霉斑,凑近细看,又闻了闻气味。凭借着那点残留的现代生物知识,他隐约觉得这霉变的颜色和速度有些异常,不像是单纯的受潮,倒像是……本身就混入了早已变质的陈粮?
他又询问了守卫,确认这批粮草从运抵到发现问题,中间并未有其他人接触。
“去,把其他几个工段今日领到的粮草,各取一些样本过来。记住,要悄悄的。”李斯对身边一名机灵的亲卫低声吩咐。
不多时,样本取来。李斯一一对比,其他工段的粮草虽然也算不上精良,但至少干燥、无霉,与试验段这批判若云泥!
疑点再次放大!为何独独这一批出了问题?
李斯又找到几个平日里负责接收、搬运粮草的徒役,私下里仔细询问了这几日粮草运抵的细节。其中一个较为老实的汉子回忆道:“前几日运粮的车队好像……好像比往常慢了一些?在半道上似乎多停留了半天……钱仓吏说是路上车坏了……”
车坏了?李斯心中冷笑。如此拙劣的借口!
综合种种迹象,钱升的说辞漏洞百出,其人必有问题!
只是,光有怀疑和间接证据还不够。必须抓到钱升的现行,让他无可抵赖!
李斯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叫来了张泽——他此刻已火速调粮归来,暂时稳住了试验段的民夫。
“张兄,”李斯压低声音,“此事,恐怕并非意外。”
张泽一点就透,脸色铁青:“又是夏无忌那厮?”
李斯点头:“八九不离十。那钱升不过是枚棋子。咱们得想个法子,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两人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一个“釜底抽薪”的计策,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成型。
次日上午,张泽径直找到了正在仓库清点的钱升。
“钱仓吏,”张泽板着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郑公有令,骊山那边来了一批督造的军吏,需要即刻调拨三石上等精米送去!此事紧急,你马上随我去甲字仓取粮!”
“什么?三石精米?”钱升闻言一惊,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几分。甲字仓存放的,正是整个工地最为精良、专供官吏和特殊用途的储备粮,数量有限,管理极严。更重要的是,那里的粮食绝对不可能“受潮发霉”!
“这……这么急?”钱升眼珠乱转,强笑道,“张主事,甲字仓的钥匙……不在我这里啊,得……得先去向郑公的亲卫报备……”
“少废话!”张泽厉声道,“这是郑公口谕,亲卫那边我已打过招呼!骊山军吏刻不容缓,耽误了军务,你担待得起吗?赶紧随我走!”
张泽态度强硬,钱升不敢再推脱,只得硬着头皮,揣着那份不安,跟着张泽向甲字仓走去。
甲字仓位于工地一角,守卫森严。张泽出示了郑国的信物,守卫验过后放行。
仓库内阴凉干燥,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食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清香。
“就这批!”张泽指着靠近门口的一堆麻袋,“快,装车!”
钱升额头冷汗涔涔,手脚都有些发软。他知道,一旦打开这些麻袋,他昨日的谎言将不攻自破!
“张……张主事,”钱升结结巴巴地试图最后挣扎,“要不……要不先用乙字仓的米?那批也不错,甲字仓的储备轻易动不得……”
“放肆!”张泽怒喝,“郑公指明要甲字仓的精米,你敢违令?还是说……这甲字仓的米,也有问题?”
就在钱升慌乱无措之际,仓库门口光线一暗,李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持戟甲士。
“钱仓吏,”李斯的声音冰冷,“看来,你对这甲字仓的粮食,似乎格外‘关心’啊。莫非……是做贼心虚?”
钱升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看着李斯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旁边虎视眈眈的甲士,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张兄,开仓验粮!”李斯沉声道。
张泽上前,手起刀落,划开一个麻袋,金黄饱满、毫无杂质的粟米倾泻而出,与昨日那批霉烂之物形成鲜明对比!
“钱升!”李斯厉声喝问,“你还有何话说?为何昨日谎称粮草皆已受潮,今日这甲字仓的精米却完好无损?你胆敢欺瞒上官,贻误军粮,该当何罪!”
“我……我……”钱升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再也编不出任何谎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李先生饶命!张主事饶命!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啊!”
李斯和张泽对视一眼,目的已经达到。
“拿下!”李斯挥手。两名甲士上前,将瘫软如泥的钱升架了起来。
两人不敢怠慢,立刻押着钱升,带着查获的好粮、霉粮样本,以及几名人证,再次赶往郑国官署。
当郑国看到眼前铁证如山的一切,听完李斯和张泽的禀报,饶是他久经宦海,也不禁勃然大怒!
“好!好一个钱升!好大的狗胆!”郑国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筒跳起,“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
几名亲卫应声而入。
“将此獠押下去!严加审讯!务必给本官撬开他的嘴,查清背后主使!”郑国声音冰寒,杀气腾腾,“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郑国过不去,敢跟大秦的国策过不去!”
钱升被拖下去时,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