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一直盯着阿滢看,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此刻他的心池深处,泛起一丝不常示人的温情。
看了良久,他的目光逐渐从阿滢单薄的背影上挪开,落在远处那片被她汗水浸润的土地。土色泛黄,望之便知地力贫乏,乃下下之田。一个在前世乡间司空见惯,于此世却宛如天启的概念,猛然撞入他的脑海:农家肥。
这个时代的耕作,尚处在靠天吃饭的蒙昧阶段。智者或知轮作休耕以养地,或知焚烧草木为灰以助生,但对于将人畜粪尿、庖厨余秽、败叶腐草等凡俗之物,经由“沤”这一道工序,化腐朽为神奇,系统性地转化为滋养土地的膏腴,恐怕闻所未闻。
前世记忆中,祖辈堆沤农家肥的场景何其寻常。择一避风之洼地,掘坑,将人畜粪便、残羹、秽草、灶灰杂糅一处,覆土封存,任其发酵腐熟。时日一到,开坑取之,其色如膏,其气虽浊,却是能让瘦地变沃土的无上宝物。此法简易,耗费无几,却能让粮食增产,效用立竿见影!
若能将此法……在此地推而广之……
李斯的心脏,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剧烈搏动起来。
回到阿滢家,夜色已然笼罩了这座小小的院落。昏暗的油灯下,阿滢正在灶台边忙碌,粟米粥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看到李斯,她略显疲惫的脸上习惯性地绽开一抹笑,笑容格外温婉:“先生回来了。”
角落里,婆婆沉默地纺着麻线。
李斯走到灶台边,火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声音比夜色还要柔和:“我今日,看了你许久。”
阿滢正添柴的手一顿,脸颊在火光下有些发烫,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让先生见笑了,不过是些农妇的粗活。”
“不,”李斯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我看到的,是一位女子与天争、与地斗的坚韧。只是……天道有时不公,如此辛劳,在那样的贫地上,怕是事倍功半。”
这番话,像一根温柔的刺,扎进了阿滢的心里。她停下手中的活计,黯然道:“又能如何?祖祖辈辈都是这般过来的。”
“若有法子,能让那贫地变成沃土呢?”李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近感。
阿滢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胡言乱语!”角落里的婆婆冷冷地开了口,打断了这短暂的静谧。
李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阿滢的脸上,那眼神专注而诚恳,他继续用那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阿滢,我问你,草木烧尽成灰,撒入田中,庄稼是否长得更好?”
“……是。”阿滢下意识地点头。
“那便是了。”李斯微微一笑,仿佛一位智者在开启蒙昧,
“万物相生相克,亦相互滋养。看似污秽之物,如人畜粪便,看似无用之物,如庖厨残羹、腐草败叶,其实都蕴藏着地力。只需用对法子,将它们聚于一处,以土封之,任其‘沤’,便如酿酒一般,时日一到,腐秽自会化为膏腴。此物,我称之为‘肥’。”
他的描述,将一个原本令人作呕的过程,说得带上了几分道法自然的玄妙。
阿滢听得怔住了,她从未听过如此道理,既觉得荒谬,又隐隐感到其中似乎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真理。
“一派胡言!”婆婆的声音尖利起来,“粪便是污秽,烂菜是糟粕,拿去肥田?这是要遭天谴的!粮食是入口之物,岂能用那等脏东西养出来!你这外乡人,安的什么心!”
阿滢被婆婆的厉声呵斥吓得缩了缩脖子,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被浇得摇摇欲坠。
李斯终于将目光转向了那位老妪,但只是一瞥,便又重新落回阿滢身上。他没有与老人争辩一句,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决定权,在眼前这个女人的心里。
他向前微倾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水与草木混合的气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是蛊惑的力量:
“阿滢,你信我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直接敲在阿滢的心上。这不再是关于“肥”是否可行,而是关于她,是否信他。
她看着李斯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半分戏谑或强迫,只有如渊的平静和坦然。她想起了分水木闸,想起了他条理分明的讲解,想起了他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的智慧。这个人,是她救回来的,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变数”,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希望”。
“阿婆!”阿滢猛然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先生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分水木闸就是明证!我们守着这点薄田,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又能剩下什么?难道就要像现在这样,一辈子把头埋在土里,被这贫瘠的命压死吗?”
“你……你这不孝的……”婆婆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麻线团狠狠摔在地上。
阿滢没有退缩,眼中闪着倔强的泪光:“先生给了我们一个法子,一个机会!就算不成,我认了!可若不试,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这是李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抗。这朵在贫瘠生活中被压抑得近乎枯萎的花,在触及生存的根须时,竟爆发出如此绚烂而决绝的生命力。
李斯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暖意。
婆婆被顶撞得说不出话,只是扭过头去,呼呼地喘着粗气。
阿滢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激荡的心绪,她重新转向李斯,目光无比坚定。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几乎是站在了他的身前,轻声,却又无比郑重地问道:
“先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