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渠“龙首”段的工地上,热浪蒸腾。
自相邦吕不韦携女视察,尤其是李斯那番关于“束水攻沙”、“灌淤肥田”乃至“以工代赈”的精妙论述之后,整个工段的气氛都为之一变。郑国对李斯愈发倚重,不仅拨付了更多资源供其试验,甚至将新开垦的几片淤田也交由他规划管理。张泽更是成了李斯的铁杆拥趸,言必称“李先生高见”。
李斯本人则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白天,他奔波于新修的堤坝、沉沙池与引水支渠之间,仔细观察水流泥沙的变化,记录下翔实的数据;夜晚,则在昏暗的油灯下,就着粗糙的竹简,反复推敲“灌淤肥田”的具体细节,并开始系统性地草拟那份足以改变大秦劳役制度的“以工代赈”方案。他知道,吕不韦的认可只是第一步,要在这等级森严、派系林立的咸阳真正站稳脚跟,唯有拿出实打实的功绩。
这日午后,本该是徒役们轮换歇息、领取午餐的时候,李斯所在的试验段工地上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这粮怎么吃?都发霉了!”“不止发霉,还有虫子!这他娘的是给人吃的吗?”“等了一上午,就等来这些猪狗食?”“老子是来修渠的,不是来饿死的!”
嘈杂的叫骂声越来越响,很快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怨气。数百名徒役和民夫围在了临时搭建的粮秣发放点前,将负责发放粮草的几名小吏围在当中,群情激奋。不少人将手中分到的、明显带着霉斑甚至蠕动着小虫的粟米饼狠狠摔在地上,更有性子暴烈的,已经开始推搡负责的吏员。
“都干什么!想造反吗?”一名头戴介帻、身着吏服的中年男子厉声呵斥,试图维持秩序,但他微胖的身躯在愤怒的人群面前显得有些单薄。此人正是新近调来负责此段粮秣转运与分发的仓吏,名叫钱升。
“钱仓吏,不是我们想闹!你看这粮食,这能入口吗?弟兄们从清晨干到现在,滴水未进,就指望这点吃食填肚子,你给我们这个?”一个身材壮实的徒役头目指着地上的霉粮,声如洪钟。
钱升脸上挤出为难之色,连连拱手:“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这……这实在是事出有因啊!”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高声道:“近来天气湿热,这批粮草从县仓转运过来,路途遥远,耽搁了些时日,许是……许是途中受了潮气。下官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下官这就去向上峰禀报,看看能否尽快调拨新粮过来!”
“禀报?禀报到何时?我们现在就饿着肚子!”“每次都说尽快,等到新粮来了,我们都饿死了!”“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仓鼠中饱私囊,把好粮都换走了!”
场面愈发混乱,眼看就要失控。
李斯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眉头紧锁,分开人群走到前面。徒役们见到这位近来颇具威望、且据说得了相邦赏识的“李斯先生”,稍稍安静了一些,但脸上的怒气和怨怼丝毫未减。
“怎么回事?”李斯看向钱升,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钱升见到李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愁苦无奈的表情:“哎呀,李先生,您可来了!您看看这事闹的……这批粮不知怎地,就……就这样了。下官正安抚大家,说尽快想办法呢……”
李斯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弯腰捡起一块地上的霉饼。入手微湿,一股刺鼻的霉味直冲口鼻,掰开一看,里面果然夹杂着灰绿色的霉斑。这绝非仅仅是受潮那么简单,更像是长时间在极差环境下储存,甚至可能被故意掺杂了劣质陈粮的结果。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钱升,又看向那些愤怒而饥饿的面孔。徒役们的处境他是清楚的,繁重的劳作,微薄的口粮,恶劣的待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点燃他们积压的怒火。而粮食,更是维持他们活下去、继续干活的根本。断了粮,或者给了这种无法下咽的“猪狗食”,无异于要他们的命,激起哗变绝非危言耸听。
“天气潮湿?路途遥远?”李斯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钱仓吏,我记得前两日送来的粮草还是好的。为何偏偏今日,就如此不堪?而且,据我所知,从栎阳仓到此地,快马加鞭不过一日路程,何来‘遥远’一说?就算途中遇雨,也不至于整批粮都霉变成这样吧?”
他的问话句句在理,直指钱升说辞中的漏洞。
钱升脸上的汗更多了,眼神开始闪烁:“这个……李先生有所不知,这粮草转运,手续繁杂,并非下官一人所能掌控……或许是……是前几日积压在仓库的陈粮,轮换时出了差错……”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找补。
李斯心中冷笑一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偶然。
疑点太多了!
为何出问题的偏偏是供应他试验段的这批粮?其他工段似乎并未听说有此情况。
其次,时间点太巧合。恰逢他“束水攻沙”成功,获得高层关注,甚至开始着手“以工代赈”这个可能触及更多人利益的方案之时。
还有,这位钱仓吏的表现。看似焦头烂额,实则眼神躲闪,言语支吾,更像是在极力掩盖什么。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在木料上做手脚的仓吏杜铨,以及其背后隐约指向的夏无疾。
李斯的目光锐利起来。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粮草危机!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通过制造粮秣危机,激化徒役与管理层之间的矛盾,引发工地的混乱甚至停摆。如此一来,他李斯刚刚取得的成果就会蒙上阴影,他主持的试验段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力推的“以工代赈”方案更可能因此胎死腹中。甚至,若事态失控,引发大规模哗变,他这个负责此段的“属吏”,难辞其咎,轻则前途尽毁,重则性命堪忧!
好一招釜底抽薪!
攻击点选得极其刁钻,直接打在了维系工程运转最根本的命脉——劳力与粮秣之上。而且,借口“天气”、“运输”等客观原因,让始作俑者可以暂时置身事外,难以追查。
一瞬间,李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这咸阳城,这白渠工地,果然是步步杀机!他才刚刚崭露头角,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摁死在萌芽状态。
他看着眼前躁动的人群,看着故作委屈的钱升,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解决眼前的粮食问题。绝不能让事态扩大,否则正中敌人下怀。
其次,必须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被动挨打绝非他的风格,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付出代价!
“诸位!”李斯提高了声音,目光沉稳地扫过一张张愤怒的脸,“今日之事,事关重大,绝非小事!粮食是尔等活命之本,也是工程推进之基石。出了如此纰漏,必须彻查!”
他转向钱升,语气变得严厉:“钱仓吏,你立刻封存这批问题粮草,任何人不得擅动!同时,你随我一同去见郑公,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报清楚!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他又对着人群朗声道:“请诸位稍安,给我半日时间!我李斯在此保证,必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绝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若查明确系有人玩忽职守,甚至故意克扣、以次充好,定按秦法严惩不贷!”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尤其是最后一句“按秦法严惩不贷”,让那些原本聒噪的徒役们也冷静了几分。秦法的严酷,他们深有体会。
钱升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李斯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喏喏应是。
李斯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郑国所在的临时官署方向走去。张泽紧随其后,脸上满是忧虑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