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兰陵,春意盎然。
这日,荀卿正在考较浮丘伯其学问。
谈及诸子百家,浮丘伯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道:
“夫子,晚生以为,世人多轻纵横之术,以为其不过权谋诡诈,非大道正途。然晚生愚见,纵横之道,若运用得当,亦不失为辅翼王道之一途。”
荀卿闻言,目光微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浮丘伯见状,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夫子尝言,‘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王道之行,非一蹴而就,需因时顺势,权衡变通。
当今天下,列国并立,征伐不休,民生凋敝。若欲一天下,息干戈,救万民于水火,非有雷霆手段、经纬之才不可。
纵横家之长,在于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以最小之代价,获取最大之实利。或连弱以抗强,或事大以图存,或以利诱之,或以势迫之,其手段虽千变万化,然其终极目的,若能归于‘定纷止争,安民济世’,则此‘术’亦可为‘道’之用。
正如良医治病,或用猛药,或施针砭,看似凶险,实为救人。王道之行,亦需‘霸道’以为辅翼,‘纵横’以为羽翼,方能披荆斩棘,克成大业。不知夫子以为然否?”
浮丘伯言罢,微微躬身,静待荀卿的评判。他这番言论,大胆地将常被视为“诡道”的纵横之术,与儒家所尊崇的“王道”联系起来,可谓石破天惊。
荀卿沉默半晌,深邃的目光在浮丘伯身上流转,心中却因其言论而波澜暗涌。此子之论,确有其独到之处,也让他再次想起了那个同样才华横溢的徒儿李斯。李斯入秦,不正是欲以其所学之“术”,辅佐强秦,以成“霸业”,进而实现其心中的“一天下”之志么?这浮丘伯所言,竟与斯儿当年的某些隐晦想法,有几分不谋而合,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纵横,利器也。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其关键,在于执器之人,其心何如,其志何向……”
荀卿或许未曾料到,兰陵的“术”是庙堂之上的高论,而下塬里的“术”,则是泥沼中的唯一生机。
在下塬里村,疫情虽因李斯雷霆手段而暂歇,村庄内部却分裂成了两股无声的暗流。
支持李斯的人并非没有。里正赵平始终维护,阿滢一家也是全力支持,连阿武家那个黑胖寡妇妹妹阿翘,也会在无人时,给李斯带一些吃食。对她而言,谁能让村子活下去,谁就是好人,道理简单而朴素。
然而更大的暗流,是以阿武为首的反对者。他们将李斯那些“闻所未闻”的防疫措施斥为“异术”、“巫蛊”,在村民间散布“其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乃操弄鬼神之术以惑众”的论调,字字诛心。
而那个做贼心虚的木匠阿惊,每当阿武煽动众人时,他总会躲在人群的阴影里,用那双惊惧而躲闪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斯,他那无声的恐惧,让村民们愈发相信李斯身上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此獠通晓戎蛮言语,又能驱使鬼神之术,定是黑石峪深藏之奸细!”阿武振臂高呼。
“若非其暗中接应,戎蛮焉能轻易破寨?如今故作姿态救人,不过是欲盖弥彰!”
诸如此类的耳语,夹杂着村民对未知手段的本能恐惧与大劫余生的惶然,在残破的村寨中幽魂般飘荡。
王去疾面沉似水,虽未再公开提及“奸细”一事,但其日渐冰冷的目光,以及对李斯防疫汇报的漠然置之,无不预示着悬在李斯颈上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给予李斯的“暂缓追究”,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催命符,一旦李斯无法拿出更有力的自证,后果不堪设想。
李斯深知,单凭权宜之计的防疫之功,远不足以洗雪这泼天污名。他那颗来自千年之后的头脑,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将眼下的困局反复推演。
早在戎蛮退去,村中稍定时,阿虎无意间提及的“山木部族”与“黑石峪宿怨”等只言片语,便如同在他精心构建的沙盘上投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他耗费心神,将这一线索深埋于心,权衡其利弊,推敲其可行性,他并非鲁莽冲动之人,但此刻,所有堂皇正道似乎都已堵死。王去疾的耐心消磨殆尽,阿武的毒箭如影随形,继续被动等待,无异于引颈就戮。
是时候了!是时候启动那个被他反复斟酌,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b计划了!
启动预案:联络山木部族!
此计凶险至极!在大秦律中,“交通蛮夷”本就是重罪,若所通者为“戎狄余孽”,更是罪加一等,足以夷族!山木部族态度未明,阿虎父亲那点模糊的“渊源”是否可靠,皆是未知之数。此计,乃行于刀锋之上,赌于毫厘之间!
可是,不赌,便是坐以待毙!他李斯,绝不做待宰的羔羊!心念电转,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了所有的恐惧,他已然下定了决心。
夜,再次以它惯有的沉寂,笼罩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李斯屏息凝神,仔细辨认着屋外负责“看守”他的两名秦兵已然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茅屋,向村边溪流潜行而去。白日里,他借着巡视防疫区、指导村民处理废弃物之机,已用眼神和隐晦手势与阿虎约定了此刻密会。
溪水潺潺,月光下,阿虎果然已等在那里,正借着朦胧月色,用一块砺石打磨着一柄新制的短木矛。
“阿虎。”李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虎缓缓抬首,以眼神示意李斯开口。
李斯深吸口气,开门见山:“我的处境,你清楚。”他蹲下身,声音嘶哑,“王县尉那里……我时日无多。”
阿虎“嗯”了一声,目光复又落回矛尖,继续打磨,磨石与木矛摩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我不能坐以待毙!”李斯猛然探手,语声透着决绝,“阿虎!助我!我有一个预案,一个或许能彻底打败黑石峪的预案,但此计凶险万分,九死一生,需要你的帮助!”
阿虎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他缓缓抬眼,那双在月华下本显沉静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一字一顿沉声问道:“何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