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张咸走后。李斯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茅舍。
“既来之,则安之。”李斯心中默念。他必须以切实的劳作换取生存之基石,以无可替代的价值证明自身之存在。此非空谈,乃是此间冷酷现实下的唯一路径。
之前李斯已观察出“柴”这个问题,宛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持续压迫着这个家庭。老妪年事已高,每日仅能于左近捡拾些许枯枝败叶,所得寥寥。
而阿滢,除了浆洗洒扫、操持家务,更要承担那几亩薄田的耕作,无法得空闲去拾柴,一旦这个家遭遇连绵阴雨,连升起一缕炊烟都成为奢望。
李斯的目光,投向了墙角那柄锈迹斑驳的柴刀。以他当下气力,捡拾枯枝,并将稍粗者劈开,以便晾晒、利于燃烧,或可一试。
初次握持柴刀,腕间便是一沉,远比想象中更为费力。他动作笨拙地挥舞起来。木屑纷飞,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半晌时光。
正在屋檐下捻麻线的老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流露出的意味再明白不过:“果然是个无用之人。”
李斯只作未见,他继续与手中的木柴较劲。他心中透亮:在这个一切讲求实际效用、生存逻辑近乎严酷的时代,任何言语上的辩解与情绪上的抱怨,皆是苍白无力的泡沫。
唯有日复一日、实实在在的劳作与付出,方能在这片土地上,为自己争取到最基本的生存空间,乃至赢得一丝微末的尊重。
自此,每日清晨,阿滢荷锄下地,老妪开始整理麻线或喂养那几只瘦弱的鸡雏时,李斯都会拿起柴刀,走向院角那堆杂乱的柴堆。
数日下来,成效斐然。院落角落的柴火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变大。李斯劈开的柴禾,大小相对均匀。取用之时,确实方便许多,投入灶膛燃烧,火势也更旺。
老妪依旧沉默寡言,但看向李斯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化。偶尔,当阿滢为李斯端来粟米糊糊时,老妪会状似不经意地,用勺子往他碗里多添一抹野菜,在他清早出门拾柴之际,也会含混不清地嘟囔几个音节,李斯连蒙带猜,大致能辨认出“天……凉……多……衣”之类的提醒。
这些细微至极的变化,都被李斯敏锐地捕捉在心。他知道,自己终于在这个临时的家中,撬开了立足的第一道缝隙。
这日午后,姚贾又晃悠悠地来到了阿滢家院外。他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院角那明显高出一截的柴火垛,以及正在院中笨拙地劈柴,却已然有模有样的李斯。姚贾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个肯下力气的。
他也不进院,只扬声喊道:“阿婆,在家吗?老朽路过,讨口水喝。”老妪闻声,从屋内探出头来,见是姚贾,便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姚日者啊,快进来坐。”
姚贾进了院子,目光在李斯身上打了个转,又看向老妪,笑道:“阿婆,我看你家这客人,倒不像先前那般糊涂了,还会劈柴了呢?”老妪瞥了李斯一眼,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姚贾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院中石墩上坐下,接过阿滢递来的水碗,喝了一口,状似无意地说道:
“阿婆啊,老朽前几日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你家这位客人,命格倒也奇特。虽遭磨难,却非池中之物。若能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给你家带来些转机呢?”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却依旧嘴硬:“一个来路不明的痴傻汉子,能带来什么转机?”
姚贾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凑到老妪耳边:
“阿婆,您老人家心里想什么,老朽多少能猜到几分。阿滢这丫头,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不容易。这客人虽说眼下看着落魄,但瞧他这身板,若是好了,也是个能干活的。
再说了,我看他眉宇间颇有贵气,不像寻常农夫。若是……若是能留下做个赘婿,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阿滢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不是?”
老妪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她何尝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这人来历不明,又曾痴傻,她不敢多想。如今被姚贾这么一点破,那点心思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她悄悄打量着不远处正在卖力劈柴的李斯,见他虽然动作生疏,但身形高大,若是养好了,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依靠。
姚贾见老妪神色松动,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又拿起随身携带的竹简,煞有介事地掐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嗯……依卦象看,此人命中有水,正可滋养你家这方土木。若是留下,于阿滢,于这个家,皆有助益。只是……他神魂未稳,尚需时日调养。阿婆若有此意,不妨耐心等等。”
老妪听得连连点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对姚贾的话已是信了七八分。她从怀里摸索出几枚磨得发亮的秦半两,塞到姚贾手中:“姚日者费心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姚贾推辞一番,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心中暗笑:这老虔婆,果然上道。
而此刻李斯,正主动跟随着阿滢,去往那几亩薄田。
他目前的体力,尚远不能承担开垦荒地、牵犁耕地等重活,但诸如拔除田间疯长的杂草、为禾苗周边的土壤进行适当疏松、搬运些不算沉重的农具,或是采摘田埂地头的野菜野果之类,已是勉强能够胜任。
正是在这田垄之间,与土地的直接接触中,李斯有了新的发现,更深化了他对这个时代的认知。
他留意到,阿滢在田间劳作时,并非只是埋头苦干的体力付出者。她会仔细观察土壤的墒情,判断何时需要从附近可能存在的水源引水灌溉;她对自家田里农作物的生长状况了如指掌,何时浇水,何时除虫,心中自有章程。
甚至在与偶尔路过的邻人攀谈时,言语间也自然流露出对农事的熟稔和某种程度的自主决断权。
这与李斯脑海中固有的、关于古代底层女性完全依附于男性的刻板印象形成了颇为鲜明的对比。至少在秦国下塬里村,女性的实际地位似乎远超他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