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刚刚透过茅屋的缝隙,将屋内映成一片灰白。
李斯几乎一夜未眠。他的听觉和思维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网,疯狂地捕捉和分析着周遭的一切声息。
阿滢与阿婆之间压抑的对话,成了他破译“秦声”奥秘的绝佳素材。老妇人对口粮减少的抱怨,阿滢轻声的安抚,那些带着浓重关中腔调的音节,在他的大脑中被反复拆解、比对、归纳。“水”、“食”、“火”、“寝”……这些最基本的音节,已与对应的场景迅速建立起关联。
一夜过后,他已能大致听懂一些简单的词语,甚至能从阿婆的语气中,分辨出“忧”与“怒”的区别。
就在此时,茅屋的柴门被轻轻叩响。阿滢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里正赵平。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日在里门口,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姚日者。
此人本名姚贾,原是魏国大梁人。其父曾为守城门的市吏,也算薄有家资,让他自幼识得几个字。只是这姚贾年轻时游手好闲,在大梁城内做过些“盗跖”之行,后因偷窃官仓之物事发,在大梁待不下去,便一路流窜,辗转来到了秦国。
机缘巧合之下,流落到这下塬里。他见此地民风淳朴,便凭借早年识得的一些文字和道听途说来的卜筮之术,寻了几卷《日书》残篇,摆起了日者的摊子,为人择吉避凶,倒也能混口饭吃。
李斯心中陡然一凛。他认得此人!昨日似乎就是因为他之前一番故弄玄虚的占卜,才引得群情汹涌。
今日里正又将他带来,绝非善意。他立刻垂下眼睑,让自己的呼吸显得更加微弱。他知道,这比亭长的盘问更凶险,律法有条文可循,而鬼神之说,却全凭对方一张嘴。
“阿滢,”赵平的语气比昨日多了几分客气,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李斯,
“我已备好文书,本欲上报亭长。但思及荀卿荐书,事关重大,不敢草率。特请姚日者再行占验,以决吉凶,也算全了里中的规矩,向上官有个交代。”
姚贾微微颔首,目光如锥,锐利地在李斯身上扫过。他心中暗自叫苦:这赵平好个滑头!之前我不过是顺着黔首们的话头,说了几句“月值岁破,大事不宜,外来宾客,星宿莫测”的似是而非的话,好赚几个辛苦钱。
他倒好,今日竟把我正式请来,这是要我当着他的面,把话坐实,将来若有差池,也好把我拖下水!
他清了清嗓子,对赵平道,声音平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赵里正无须多虑。老朽之前之言,乃依天时而断,非是虚妄。
今日前来,正是要详查此‘客星’的根脚。”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踱到李斯席前,那双精明的眼睛紧盯着李斯。李斯心中警铃大作,却依旧维持着虚弱迟缓的模样,仿佛一株被风霜打蔫的蒿草。
姚贾忽然伸出手,在李斯眼前晃了晃,沉声用秦声问道:“客,从何处来?”
李斯眼神茫然地抬起,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喉咙里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嘶哑音节,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和痛苦交织的神情。
就在此时,姚贾手中的竹简不经意间发出“啪”的一声轻微碰撞。李斯何等人物,对承载文字的竹帛本就刻着骨子里的敏感。
他虽努力克制,但听到竹简之声,又见姚贾一副卜者的专业架势,眼神中还是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与好奇,随即又立刻恢复了茫然。
这丝比毫厘更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姚贾常年察言观色的眼睛!
姚贾心中“咯噔”一下:此人神魂清明,绝非疯癫!他方才那一眼……那不是一个黔首对卜筮的好奇,也不是一个逃犯对官吏的畏惧。那是……那是对文字与竹简本身,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审视!
他姚贾在大梁城里厮混多年,见过真正的士人,也见过装模作样的骗子。真正的士人,哪怕衣衫褴褛,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看到书简的眼神,都和别人不一样!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探究与傲然的复杂神情,是与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才能养出来的气质。
眼前这人,虽狼狈不堪,刻意作伪,但那瞬间流露出的眼神,与“荀卿门徒”这个身份,竟是……严丝合缝!他几乎可以立刻断定,这卷荐书,十有八九是真的!
此人即便不是荀卿亲传,也定是个饱读诗书、四处游学的士子,绝非等闲之辈。
今日若说他是凶,万一将来此人平步青云,自己便是他第一个要清算的仇人。若说他是吉……便是卖给里正一个天大的人情,也为自己结下了一桩善缘。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拿起手中的竹简,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口中念叨着一些“建除”、“吉凶”之类高深莫测的词句,但心中早已有了定计。
他越看越觉得这人藏得深,一个落魄士子能有这般心机和定力,前途不可限量。
半晌,姚贾收起竹简,转身对赵平道,语气变得更加郑重:“赵里正,此人命星晦暗,确被外力所扰,故神魂动荡。
然其星位之下,隐有贵气潜藏,与寻常逃犯之凶煞气象截然不同。是吉是凶,如今被遮蔽,难以断言。”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赵平:“依老朽之见,强行上报,恐有不妥。不如容留两日,待其神魂稍定,星象自明。此举,既不违律法之严,亦不失待贤之礼。”
赵平深深地看了姚贾一眼,心中了然。这老狐狸,既圆了他之前的卜辞,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还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如此,”赵平顺水推舟,“便依姚日者之言。暂缓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