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武陵关守城亲兵的引领下,一路疾驰,扬起漫天黄尘。关城巍峨的轮廓在漫天风沙中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车厢内,林青萝仍兀自气鼓鼓地揉着自己微红的鼻尖,杏眼时不时瞪向一旁嘴角噙笑的何济。
“济哥哥最坏了!每次都捉弄人!”她小声嘟囔,脸颊的红晕却未完全褪去。
何济懒洋洋地靠着车壁,指尖把玩着那枚烟霞色神秘女子留下的羊脂白玉佩,温润的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玉佩上缠绕的藤蔓浮雕在透过车帘缝隙的光线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显得神秘而古老。他闻言轻笑,目光掠过林青萝气呼呼的小脸,落在对面端坐如雪的苏明雪身上:“哦?青萝妹妹这是恼我方才替你擦药渍呢,还是恼那赠玉的姑娘?”
林青萝被他问得一噎,脸更红了,索性扭过头去:“谁…谁管那姑娘!玉佩有什么稀罕!”
苏明雪眼睫微垂,清冷的视线落在何济指间的玉佩上,只一瞬便移开,淡淡道:“玉佩形制古朴,藤纹非中原常见,似有苗疆遗风。”她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车厢内微妙的氛围更添一层。
何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明雪果然见多识广。此物……”他话音未落,马车已猛地刹住,车外传来亲兵恭敬又急切的声音:“半字先生,将军府到了!请快随我来!”
车帘掀开,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沉滞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将军府邸虽不失威严,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仆从们个个面色惶然,脚步匆匆。何济收起玉佩,面上那点慵懒调笑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医者的沉凝与锐利。他率先下车,林青萝与苏明雪紧随其后。
在亲兵带领下,三人快步穿过庭院,径直来到内室。床榻上,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仰面躺着,正是武陵关守将赵磐。此刻他双目圆睁,眼神中充满惊怒与不甘,身体却僵硬如石,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情形极为骇人。床边围着几名焦头烂额的大夫,俱是束手无策。
“赵将军!”何济快步上前,无视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直接探手搭脉。脉象沉涩凝滞,如同被冻结的河流。他翻看赵磐眼皮,瞳孔微散,又迅速检查其四肢关节,触手冰冷僵硬。他眉头紧锁,随即指尖在赵磐僵硬的手腕处轻轻一按,一只比之前更小、颜色更深、近乎墨绿的蛊虫悄无声息地钻入皮肤。
“你…你这是作甚?”旁边一个山羊胡的老大夫惊骇道。
“诊脉。”何济言简意赅,全神贯注于指尖与蛊虫传来的细微感应。那墨绿小虫在赵磐僵硬的经脉中艰难穿行,传递回的信息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粘稠的阻滞感,更有一股极其隐晦的腥甜气味。
“是‘石僵散’!”何济眼中寒光一闪,“混合了至少三种剧毒寒草,剂量极大,非寻常人所能配置。此毒非内服,乃是由极细微的毒针或毒粉,从口鼻或肌肤破口侵入,瞬间封冻气血经脉!”
室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毒!而且是针对守关大将的剧毒!
“先生!求先生救我父亲!”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何济抬眼,只见床边不知何时跪着一位身着鹅黄骑装、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面容娇俏,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一双杏眼红肿,正是赵磐的独女赵飞燕。她望向何济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祈求。
“赵小姐请起。”何济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令尊所中之毒虽烈,并非无解。只是毒已深入经脉,需费些周章。”他不再多言,示意苏明雪:“明雪,金针渡穴,‘回阳九针’主位,辅以‘通络十三手’!”
“好。”苏明雪应声上前,动作迅捷如风。她素手翻飞,打开针囊,捻起细长的金针,神情专注而冷静。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精准无比地刺入赵磐周身要穴。每一针落下,赵磐僵硬的身体都似乎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与此同时,何济左手掐诀,催动赵磐体内的墨绿蛊虫。蛊虫周身泛起一层幽深的绿芒,如同贪婪的饕餮,开始疯狂吞噬经脉中冻结的毒素。肉眼可见,赵磐原本青灰僵冷的面色,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流转。
何济右手也没闲着,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劲,沿着苏明雪金针所刺的脉络,快速点按、疏导。每一次点按,都精准地引导着被蛊虫吞噬毒素后松动的气血,配合着金针的震颤,冲击着那些顽固的寒毒淤塞之处。
室内鸦雀无声,只有金针震颤的微鸣和何济指尖点按的破空轻响。林青萝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大气都不敢出。赵飞燕更是死死咬住下唇,泪水无声滑落。
时间一点点过去。何济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神依旧明亮锐利,动作没有丝毫迟滞。苏明雪亦是鬓角微湿,清冷的面容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动人。
突然,赵磐喉头剧烈滚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噗!”一大口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
“爹!”赵飞燕惊呼扑上。
“成了!”何济长舒一口气,收回手指,那墨绿蛊虫也悄然钻出,落回他掌心,颜色似乎更深沉了几分,带着餍足的微光。他随手将蛊虫收回袖中。
只见赵磐喷出黑血后,僵直的身体如同解冻般猛地一松,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虚弱,但眼神中的惊怒已化为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痛苦,四肢也恢复了微弱的知觉。
“爹!爹您怎么样?”赵飞燕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赵磐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女儿,又看向何济与苏明雪,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多…谢…先生…救命…”他目光扫过室内众人,最终落在何济脸上,挣扎着想要说什么,眼神中充满了急切的警示。
何济心领神会,俯身靠近。赵磐用尽力气,以极其微弱、只有何济能听到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水…关外…黑…黑衣人…投…毒…”话未说完,便力竭昏睡过去。
“水?关外?黑衣人投毒?”何济心中疑窦丛生,瞬间联想到流民营地的疫病!他直起身,对赵飞燕道:“赵将军毒已逼出大半,性命无碍,但元气大伤,需静养调理。我开个方子,按时服用,辅以针灸,旬日可恢复行动。”他迅速写下药方,交给一旁的大夫。
赵飞燕感激涕零,不顾身份就要下拜:“先生大恩,飞燕无以为报!府中财物,任凭先生取用!”
何济伸手虚扶,朗笑道:“赵小姐言重了。悬壶济世,分内之事。财物就免了,若小姐有心,不若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讲!飞燕万死不辞!”
“请小姐下令,即刻封锁关城内外所有水源,尤其是流民聚集地附近的水井、溪流!任何人不得取用!再派人取些各处水源的水样,速速送来!”何济语气斩钉截铁。
赵飞燕虽不明就里,但见识了何济神乎其技的医术,又关乎父亲刚刚提到的“水”和“毒”,毫不迟疑:“好!我这就去办!”她雷厉风行地转身下令,颇有乃父之风。
林青萝凑到何济身边,小声道:“济哥哥,你怀疑流民的疫病也和这水有关?”
何济面色凝重:“赵将军中的‘石僵散’,其主药之一‘寒魄草’,性极阴寒,若大量投入水源,常人饮用,虽不至立刻僵死,却足以引发脏腑寒凝,热毒内陷,疮疡外发,高热不退……与流民营所见疫症,何其相似!”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一股带着尘沙和淡淡腐臭的风灌入。远处,流民营地的方向,在昏黄的暮色中如同一块巨大的疮疤。
他伸出食指,在积满灰尘的窗棂上,缓缓写下一个字——“疾”。
“‘疾’字何解?”苏明雪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也走到了窗边,目光落在那个字上。
何济凝视着那个字,指尖在“疾”字上划过:“‘疾’字,左为‘疒’,乃病之形;右为‘矢’,箭也,示其来势迅猛,伤人无形。”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地点在“矢”字下方那一点上,“关键在此!‘矢’下藏‘至’,‘至’字不全,示其源头未明。然‘矢’亦可为‘失’,失其根本,失其源头。再看‘疒’旁,隐有‘水’痕(疒字旁部首与‘水’形似)…这疫病之‘疾’,其凶如矢,其源,恐怕就在这失了根本、被污染的水中!正是水源遭人投毒,方致流民遍地哀鸿,赵将军亦因此遭了暗算!”
他话音落下,窗外暮色四合,风沙似乎更大了些,呜呜咽咽,如同鬼哭。封锁水源的命令在关城内外引起一阵骚动和不安的喧哗。
就在这时,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扑棱棱地穿过风沙,精准地落在窗棂上,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林青萝眼疾手快,解下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递给何济。
何济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属于何老太太特有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潦草字迹:
“桃源有变,秘卷残页异动,黑手已露踪迹,速归!勿信任何人!——老祖母字”
纸条下方,还附着一个用朱砂匆匆画下的、极其诡异的扭曲符号,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何济捏着纸条的手指蓦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沉沉暮色,望向桃源镇的方向,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俊朗面容,第一次布满了冰冷的寒意与凝重。
水源投毒,将军遇刺,祖母急召,诡异符号……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悄然收紧。风沙呜咽,仿佛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