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不是锤天砸地的疯劲儿了,像老拖拉机憋在水坑里闷吼。巨大炉台塌着半边架在焦糊齿轮上,一抽一抽地哆嗦,每次抽搐都往下滑一点碎铁渣子,“沙啦沙啦”掉进胶质潭里,砸出个小黑点。
老方瘫在冰冷的胶面上,靠着根冻得梆硬的冷凝管桩子喘粗气。肺管子火烧火燎,跟抽了十斤旱烟叶子似的,喉咙眼一股子铁腥锈渣子味儿。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点糙皮儿早裂了七八道血口子,冻成了紫黑冰棱,混着之前蹭的油纸浆子、焊料渣子,糊得跟搅了锅底的破抹布一个色儿。
“……活……活干完了……工钱……拿命结……”他咂吧着冻麻的嘴唇,声音糊着冰碴子,又低头看看掌心——那点之前透红的“炉火印”早没了热乎气,就剩块深紫的冻疤嵌在皮上,按上去跟块死铁疙瘩差不多。
旁边嵌胶里焊在齿轮上的裴烬,那副铁壳子彻底消停了。腰后接口板不闪紫光,灰蒙蒙的。脊梁杆里头也歇了擂鼓,就剩一点微乎其微、类似冰水滴冷凝管里的“嗒……嗒……”杂音,隔老半天才响一声。整个铁架子裹在冷却的胶油壳子里,像口半嵌在泥滩里的旧油罐。
清静了。冰窟窿似的空间,那股铁腥焦油烂糖味儿反倒浓了,沉沉的,像熬猪油熬过了火蒙在锅盖底下。炉台深处那破窟窿还往外出气儿,带着股湿柴禾捂霉的馊热。
老方扯了截冻成硬条条、撕烂的破棉袄袖子,囫囵裹住冻裂滴血的手。布片一挨着伤口,冻得他一激灵,龇着牙直抽冷气。他没顾上疼,眼珠子往四下瞟。
“修灶的……溜得比灶蟑螂还快……”他嘟囔着,看向那根被自己撬出来、又砸飞出去老远的坩埚钳。钳子躺在冷胶地上,大半截裹进了凝固的紫黑泥浆子里,就剩个钳把儿翘着,像个怪坟头立着的歪铁碑。
“好歹……留个火钳子……”老方撑着管子桩子想站起来。腿刚一使劲,脚踝钻心疼!低头一看,破棉裤腿撕成了烂布条,小腿肚子上让齿轮边角刮开条血口子,肉往外翻着边儿,冻成了紫茄子色。“……晦气……”他疼得直吸气,只好又软了腿,歪着身子半躺着,省点力气。
就这么耗着。浑身又冷又硬,像块被泥裹了的冻猪肉。裴烬那点“嗒……嗒……”间歇音成了背景板。困劲儿裹着疼,眼皮子发沉。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
咔……嘣……
极其轻微、极其绵长的金属撕裂音,从炉台深处某个地方……钻了出来?不是之前的碰撞砸铁声,更像老冰层底下硬竹竿被压断的动静,带着点空、脆。
老方猛地一激灵,睡意瞬间冻没了!他竖起耳朵,浑浊的老眼锁死炉台那个黑洞洞的破口。
音儿没了。
刚以为是错觉——
咚……咚……咚……咕……
这次响了!闷沉沉、湿漉漉的!像是巨物空腔内,一个硬疙瘩卡在粘稠油管里往下沉、撞到铁壁上的闷响!响过三声,紧跟着一个模糊的“咕噜”尾音,像是泥浆冒泡。
“……底下……真有老龙王吸水呢……”老方喃喃。他眼神往裴烬那边瞟——铁架子没动静,那点“嗒嗒”杂音依旧不紧不慢。不是铁砣响。
炉台深处那声音没再响。静得能听见自己冻紫的鼻头结霜花子碎裂的“沙沙”声。
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点温气的风……从他半躺着的背后吹了过来?
风吹动了凝结在胶面上细碎的霜尘。
老方下意识扭头——
只见背后那根冻硬管子的阴影缝隙里,紧贴着巨人残骸巨大舱壁的那一面,厚厚的焦油胶层边缘……
呲……
裂开了一道头发丝那么细、小半臂长的……深色缝隙?!
风就是从这缝里吹出来的!
风带点怪味儿。不是炉台的焦铁馊气。更清冽点……混着点……尘土气?还有股……极其极其稀薄、却又能勾起馋虫的……新鲜热芝麻饼的焦香?!
老方鼻子使劲抽抽两下。是芝麻饼!冷摊子上出锅热腾,焦边带点糊的那种!味儿淡得似有若无,刮在冷风里跟幻觉似的。
“……这又……撞的什么邪……”他咕哝着,心里又疑又奇。手撑着地想凑近点看那缝。腿一动又是剧痛,只好歪着身子,抻着脖子尽力往那缝里瞄。
缝太细,又贴着冰冷的舱壁阴影,里头黑洞洞。眯着眼使劲瞅,也只能看到那缝隙边缘新撕裂的油泥胶层里面,隐约有些……凝固油脂里封冻的小气泡反光?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就在他脖子抻得发酸,准备放弃时——
呼……
那缝里吹来的第二股带温气的风。
风中卷着点……尘埃?
不!
是卷着点……灰白色的……东西?!
极细小!比蚂蚁还小!
被风托着,打着旋从缝隙里飘出来!
好几粒!
老方眯缝的眼睛瞬间瞪圆!
那不是灰尘!
那是——被烤焦的……芝麻颗粒?!还有小点点的……焦黄色的脆饼渣?!
芝麻粒和焦饼渣落在胶面上,沾了湿气,瞬间被冻住不动了。
老方盯着那几粒被冻僵的芝麻饼渣,又猛吸了两下鼻子!那芝麻饼焦香就是从这缝里渗出来的!真真切切!
“……活路……在缝那头?”他哑着嗓子低吼,眼神猛地转向手里裹着的破布伤口!又看看旁边嵌在胶里彻底熄火的铁砣!再看看那裂缝……那点能勾死人的芝麻饼香……
他猛地抬起那只缠着破布烂条、又冷又疼的右手掌,看着那块深紫色的冻疤印子。
“……老哥……得……先点把火……”
他咬着牙根,另一只手摸索着腰后侧。棉袄早破烂不堪,里面一件同样磨烂了边的蓝布衬衫下摆露了出来。他一把抓住那下摆,“嗤啦”一声撕下一条!
布条冻硬了,撕得费劲。
风又吹来一道,卷着几粒新飘出的芝麻碎。裂缝似乎……比刚才宽了半根头发的量?裂口边缘暗褐色的油泥胶层似乎……微微发软了一点?
老方用冻裂的指头笨拙地、又带着种赌徒般的专注,慢慢摊开那截撕下的硬布条。他把裹着伤口的烂布扯开——冻住的伤口黏下小块皮,疼得他倒抽凉气——露出下面狰狞的翻肉口子和掌根深处那块深紫色的烙铁疤印。
烙印接触冷风,疤面竟……隐隐发温?!
他捏紧布条一头,另一头蘸着伤口渗出来又被冻得半凝的、暗红色的血珠混着伤口冻住的油泥!
然后!那蘸了血油的布条尖儿!被他极其小心地、对着掌心那块隐隐发温的烙铁疤印中心!轻轻!轻轻!点了上去!
布条角尖儿触碰到疤印中心的瞬间——
滋——!!!
一股极其微弱、却绝对清晰的金红色火星子!从疤印深处爆开!溅在布条角蘸着的混浊血油上!
噗!
一点橘黄色的小火苗!瞬间亮起!在布条尖儿上跳跃着燃烧了起来!
火苗不大,却稳!带着点血油混着糖油锅气的热乎腥香!
老方浑浊的眼睛被这火光映亮了一瞬!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焦黄的牙,连疼都忘了。
成了!这点火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