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
青烟慢慢散了。裴烬腰背上那道吓人的大豁口子蒙上了一层紫沉沉的暗光,像块刚淬火的铁片,边缘还在微微冒丝儿热气。那团塞在脊椎眼儿里的玩意儿,暗红底子罩了层稳当的深紫壳,跳得有劲儿了,把几根连着的金属杆子都照出点活络劲儿。
老方抽回手,掌心黏糊糊一片,沾着半凝固的暗紫糖油浆子和撕烂的油纸沫子,烫得生疼。他使劲在破棉袄前襟上蹭了两把,可那点黏糊劲儿跟灶坑灰似的,搓不干净。“……焊……焊上了?”他喘着粗气,冻麻的脚指头在粘腻的胶质里挪了挪,棉鞋帮子撕开半截口子,冷风直往里灌,激得他一哆嗦。
小老板捏着那根长坩埚钳的手没放下。钳尖上最后一星半点的紫浆子冻硬了。他那张油泥糙脸,头一回不是油盐不浸的平板子。
是僵。
硬邦邦的僵。
他那双蒙着厚油膜的眼珠子,像是两口被焊死的烂铁锅,死死盯着老方的手——刚才沾糖纸黏浆糊、现在蹭着破棉袄的那只手。浑浊的眼瞳最深处,有什么东西使劲搅着,像是锅底快糊透的黏稠,翻不上来又沉不下去。
“伍……”小老板喉咙管里猛地滚出个怪音儿,又尖又嘶哑,不像人嗓子里出来的,倒像把锈透的钝刀片刮铁锅底,“……伍……”
他下巴颏抖了一下,像是被自己这怪动静卡住。随即——
“叁……”
声音拖长了,黏糊糊,像搅不动锅里的冷油糖浆。
“……柒……”
最后一个字砸出来,带着股破风机里漏气似的疲劲儿。
“伍叁柒!”小老板猛地抬手,冻得发紫、粘着厚油泥的指头,僵直地戳向老方蹭在棉袄上的那只手!动作又急又硬,像在冰天冻地里被冻住轴承的死扳手突然松了扣!
“粮……粮票上……的印……糊……糊住了!没烧透!”他嘴里这串字眼跟铁铲子刮锅似的,又急又糊,浑浊的眼珠子深处那股翻搅的劲儿压不住了,带出点油渣子被烧焦前的躁厉,“钥匙……锁眼……堵着呢……点!点开!拿烙铁……点!”
老方被这骤然而来的疯魔样子唬得后背发毛。“点……点谁?!”他下意识往后缩,脚在胶里拔得吱呀响,“还……还点点点?!再点下去,这铁疙瘩芯子就让你点化成一锅糖稀汤了!还烙铁……我去哪儿给你掏火钳?!”
“不点芯子!”小老板吼了出来,声音炸了,唾沫星子混着白气喷出来,带着浓浓的油烟味!“点钥匙!钥匙眼儿!”他的坩埚钳猛地调转方向,尖锐的钳头狠狠扎向裴烬后腰那片紫蒙蒙的、新凝结的接口板!
钳尖点着接口板边缘某个不起眼的疙瘩点!
“这儿!”小老板声音劈了,“钥匙眼儿!堵死了!拿火……拿……热手印子……点热它!!”
他吼着,那只刚才还端着坩埚钳的手,突然又僵死般地指向老方蹭了油泥浆子的手掌!
“粮票印子……炉灰热……你的手……就现成的烙铁头!”
老方心口那点寒碜劲彻底被吼没了影儿。他看着小老板疯魔的眼珠子,又瞅瞅裴烬后背那点被钳子指着的、毫不起眼的接口疙瘩印儿,再看看自己那只糙手。掌心糊着的暗紫黏浆被冻硬了,黏着点暗红的油纸残渣,摸着发冰,可手心里的肉……之前那点被糖纸点着的烫乎印子,在棉袄蹭过之后……似乎……又被冰风一激,回光返照似的……有点闷温?
“操……”老方牙缝里挤出个脏字,这回真带了豁出去的狠劲儿,“就你他妈事儿多!”他骂骂咧咧,拖着腿又往前蹚了两步。粘稠的胶质死死缠着小腿,走一步都像是在拔冻住的萝卜秧子。他来到接口板前,不管旁边小老板那能扎死人的眼神,看着那个比小指甲盖还小、暗沉沉毫不显眼的疙瘩点。
“点?”他嘟囔着,慢慢抬起那只黏糊糊的糙手,伸出食指,对着那疙瘩点,一点点凑近。指尖冻得通红,裹着油渣冰泥,“……点坏了……就赖你头上……”他这话是冲小老板吼的,手下却没停。
手指尖离那疙瘩点还差毫厘。
小老板在旁边,像是呼吸都停了。
老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混着铁锈腥、焦油臭、还有裴烬这新伤口散出来点微弱热气的怪味儿。脑子里啥也不想,就剩下冰天冻地时被喊去修炉,蹲在冷风口给冻住的点火孔滴煤油引火时,指尖那点燎着的针尖疼。
“……点了!”
他猛地发力!
食指裹着糊满油泥冰渣的指甲,狠狠怼在了那个暗沉的接口疙瘩点上!
指腹触感冰凉,是铁!
可就在指尖碰实的刹那——
嗡!!!!
一股滚烫到炸裂的热流!顺着他指肚那点微弱的温印子!瞬间爆发!
那股热流!裹着他掌心残存的、混杂了劣质糖纸齁味、油锅铁腥气的烟火信息!像根烧红的钢锥!硬生生凿开冰冻层!狠狠灌进了那个毫不起眼的疙瘩点深处!
噗嗤——!!!
那个疙瘩点如同被烧红的铁钎捅穿的炉渣!瞬间熔融出一个微小的红热亮点!暗沉的接口板边缘猛地亮起一圈暗紫色的、如同熔铁水流动的环状光纹!
更剧烈的反应紧随而至!
嗡——咚咚——咚咚咚!!!
裴烬脊柱深处那团被新焊料包裹的暗紫核心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劲搏动!不再是闷响!是撞钟般的震动!搏动强有力地震颤着整片修复的接口板!整个嵌在胶质里的铁架子都跟着剧烈嗡鸣!表面那些还没冷透的熔紫焊料被这搏动冲击得波光粼粼,亮得刺眼!
一道细小的、暗紫色的能量流,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从那个被老方戳穿熔融的“钥匙眼儿”射出!无视被熔焊胶质覆盖的表面!精准地没入了巨大的炉台遗迹中央裂开的大窟窿深处!
沉寂的巨大炉台结构如同被这微弱火种激活!
轰隆——!!!
炉台底部深处传来一声沉闷遥远的启动嗡鸣!整个巨大的炉台结构在剧烈的震颤中开始缓慢地、如同生锈千年的巨轮轴承强行咬合般地……运转起来!断口发出刺耳呻吟,齿轮摩擦碰撞火星四溅!
“开了!真开了!”老方看着指头下那个还在微微发红的熔孔点,又惊又喜地嚎了一嗓子!刚想扭头跟小老板嘚瑟两句——一转头!
原地哪儿还有人?!
旁边凝固的胶质地面上,就剩几点新溅上去的油点泥星子!还有那根长坩埚钳——钳子直挺挺插在胶质里,像根没了主人的铁旗杆!
“……修灶的……活儿干完……锅热了……又撂挑子溜了?”老方彻底蒙了,冻麻的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他看着震动着逐渐活过来的巨大炉台,又看看自己那根立了大功、指头肚还在麻痛发热的手指。
脚下胶质的撕扯力依旧顽固。裴烬脊柱芯子里发出的沉闷撞击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炉台残骸冰冷的腹地。巨大的炉体结构在生涩的“咔吧咔吧”声中艰难自转,齿轮啮合处崩飞的火星落在胶质地面,灼出几点细小的焦痕。老方沾满油泥浆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腿上摩擦着,那块被熔孔点灼出的滚烫麻木感正缓缓沉淀成一种被侵蚀的钝痛,如同有铁锈在皮下缓慢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