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贡院东角门便涌进十二个戴青铜面具的傩师。他们赤足踏在积雪上,脚踝系的银铃却诡异地不发出声响,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泛着青光的脚印。为首的傩师头戴饕餮吞天冠,獠牙上悬着的铜铃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那铃铛的形制,竟与温如珏\"题奴\"颈圈上的锁魂铃一模一样。
\"礼部请的是终南山的傩班。\"赵明烛的琉璃镜片蒙上一层水雾,映出傩师面具内侧的暗纹,\"可这些人的虎口都有老茧,分明是常年握刀的手。\"
陈砚秋肋间的咒文突然灼痛起来。他看见傩师们围成的圆圈中央,摆着个鎏金火盆——盆中燃烧的并非寻常炭火,而是考生们发疯时撕碎的试卷。灰烬在火焰中不断重组,竟渐渐凝成西夏文字的形态。更诡异的是,每当有新的灰烬文字形成,丙字号舍里就会传来一阵非人的嚎叫,仿佛那些癫狂考生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墨娘子突然按住陈砚秋的手腕。她的铜钱串不知何时已散开,十八枚铜钱悬浮在空中,排成先天八卦的阵型。最旧的那枚开元通宝正剧烈震颤,钱眼对着饕餮面具傩师的胸口——在那人交领深处,隐约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皮肤,上面布满用朱砂画的党项密咒。
\"是尸傀。\"她压低声音道,\"用黜落者的怨气炼的。\"
傩舞开始了。十二个傩师同时仰头,面具的眼洞处突然流出黑血。他们的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可手中挥舞的法器却带起凌厉的破空声——那根本不是驱邪的桃木剑,而是裹着符纸的西夏弯刀。刀刃划过空气时,符纸上的咒文纷纷脱落,如活物般贴地爬向号舍方向。
薛冰蟾的机关鸟突然从檐角俯冲下来。铁翅扫过最矮小的傩师面具,掀开的刹那露出张青紫色的童尸面孔——正是三年前失踪的国子监神童方仲永。那尸体的眼皮被细线缝出诡异的弧度,仿佛在永恒地微笑,齿缝间还残留着未化的灵鹫香粉末。
\"傩面是活剥的。\"赵明烛的银针钉住一张飘落的符纸,针尖立刻蒙上冰霜,\"看他们腰间的收魂囊。\"
每个傩师腰间都悬着个鼓胀的皮囊。随着舞姿越来越癫狂,皮囊里传出指甲抓挠的声响,偶尔还有几声模糊的呻吟——竟是各地官话念诵《凉州词》的声音。最年长的傩师突然用弯刀划破皮囊,黑血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三十七个西夏文字,正是癫狂考生们胸口曾浮现的军事密文。
\"这不是驱傩,\"陈砚秋的疤痕突然崩裂,血珠滴在雪地上竟蚀出个\"冤\"字,\"是在用傩舞完成咒术的最后一步。\"
仿佛回应他的话,火盆中的灰烬突然腾空而起。那些带着火星的西夏文字飘向号舍,从窗缝门隙钻入室内。下一刻,所有癫狂考生的嚎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诵经声——用的却是党项语。他们的瞳孔彻底变成了金色,皮肤下浮现出完整的河西走廊布防图,连每处烽燧的守军人数都清晰可辨。
墨娘子突然甩出铜钱串。钱币在空中组成北斗七星阵,将最中央的饕餮傩师团团围住。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摘下面具,露出张被火烧过的脸——正是本该死在岭南的前任知贡举范镇。他溃烂的嘴唇蠕动着,喉间发出铁器摩擦般的声响:\"锁院三日......地窖藏尸......\"
陈砚秋如遭雷击。这声音与鬼贡院水晶棺中的\"题引娘子\"一模一样!
范镇的尸身突然剧烈抽搐。他的官袍下钻出无数金色小虫,每只虫背上都驮着个微缩的西夏文字。虫群在空中组成三行诗句,正是本届会试《春秋》义的破题范文——而落款处赫然是陈砚秋的姓名,笔迹与他分毫不差。
\"活人诗碑......\"薛冰蟾的机关手甲捏碎一只金虫,爆出的浆液竟带着陈砚秋的血腥味,\"他们把你的文气炼成了咒引!\"
傩师们的舞步越来越快。雪地上渐渐浮现出巨大的血阵,图案与苏星凰熏球上的密咒完全相同。阵眼处摆着个青瓷香炉,炉中插着三支人骨香——香头燃烧时发出的竟是《凉州词》的曲调。
赵明烛的异色瞳突然收缩。他的银针穿透香炉,带出一缕缠绕在骨香上的头发——那发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正是从\"题引娘子\"头上截取的。随着银针颤动,所有癫狂考生突然齐声尖叫,他们的天灵盖同时裂开细缝,钻出与先前相同的鎏金\"奴\"字符虫。
\"傩舞不是驱邪,\"墨娘子的铜钱全部倒扣在地,\"是在给这些咒虫开光!\"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十二名傩师突然同时撕开自己的衣衫。他们的胸膛上早已刻满西夏密咒,最中央的位置都嵌着块人骨——正是当年被黜落考生的锁骨。范镇的尸身高举弯刀,刀尖上挑着张正在燃烧的桑皮纸,纸灰飘落处,贡院的红墙竟渗出细密的血珠。
陈砚秋怀中的《黜落簿》突然自动翻开。最新一页浮现出三百个姓名,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化咒虫若干\"。而页面最下方,墨迹正在缓缓组成新的记录:\"庆历四年陈砚秋,化铁鹞子先锋一队......\"
薛冰蟾的机关鸟突然炸成碎片。铁翅中迸出七枚透骨钉,将范镇的尸身钉在照壁上。那尸体却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溃烂的指爪插入砖缝,硬生生抠出块带血的墙皮——上面用金粉画着汴京城的排水暗道图。
\"晚了......\"尸体的喉管里咕嘟着血泡,\"灵鹫香入地脉......\"
墨娘子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铜钱上,钱币顿时发出刺目的红光。她沾血的手指在空中画符,红光所照之处,雪地下的青石板纷纷翻转——每块砖背面都粘着张人皮,正是用癫狂考生背部的皮肤制成,上面完整保留着军事布防图的纹路。
傩舞进入了最癫狂的段落。十二具尸傀围住火盆,将收魂囊中的黑血倾入火焰。轰然腾起的青紫色火柱中,渐渐凝出苏星凰的身影。那西夏女子踩着火焰起舞,石榴裙上的金线迦陵频伽全部活了过来,绕着贡院飞旋鸣叫。
\"诸位大人请看——\"她的红唇轻启,吐出的却是三百个男女老幼的合音,\"这才是真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
所有癫狂考生突然起立。他们机械地撕开自己的脸皮,露出下方鎏金的西夏武士面相。陈砚秋肋间的咒文已蔓延到脖颈,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看见墨池的水面泛起涟漪——水下无数苍白的手臂正托起个水晶匣,匣中躺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偶,心口插着支刻满密咒的骨箭。
傩鼓声震碎了最后一盏灯笼。在黑暗笼罩贡院前,陈砚秋恍惚看见赵明烛的镜片上闪过一行西夏文字——那分明是《黜落簿》最后一页的内容,记载着明日黎明时分,汴京城头将会飘起的铁鹞子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