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在空中划出猩红的弧线,坠入粮仓的刹那,干燥的草料发出“轰”的爆响。
火舌瞬间窜起三丈高,黑烟如巨蟒般扭动着冲上云霄,将半边天空染成污浊的墨色。
刘守光勒马立于中军大帐前,眯眼看着这座曾经严整的军营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木质的辕门在高温中蜷曲,发出“吱嘎”的哀鸣,他嘴角的弧度渐渐拉大,,露出几颗染血的黄牙,这是猎手看着陷阱中垂死挣扎的猎物时才会有的笑容。
“追!”
他猛地挥动马槊,锋刃割开浓烟:“把他们赶向蓟城,我要用这些丧家之犬的血肉为铁骑开路,要让围攻蓟城的那些汴军看清楚什么叫屠戮,本帅要亲手砍下李思安的脑袋!”
恐惧极易摧垮人的心理防线,会像某种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乃至击碎每个人的心。只要这些人奔向蓟城,正在攻城的汴军必定会被这股溃败所感染,会不知所措地乱起来,溃逃不可避免。
铁蹄声震碎了晨雾。
刘守光将麾下军骑分成数股,这些骑兵像训练有素的狼群般散开,不紧不慢地游弋在溃兵两侧。马槊的寒光不时掠过逃命者的后背,在皮肤上划出血痕,一个年轻胡骑甚至吹起了口哨,调子轻快得像在放牧。
“跑!快跑啊!”
之前的那名汴军校尉侥幸逃生,拖着断臂狂奔,伤口处的碎骨随着跑动在皮肉里来回摩擦,但他似乎感觉不到这种钻心般疼痛,不停地朝前跑去。
他的铁盔早不知丢在哪里,头发被血黏在脸上,像枯萎的藤蔓,身后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如同追命无常的鬼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噗嗤!”
元行钦的马槊从背后刺入,槊尖带着碎骨和内脏从校尉的胸前穿出,紧接着校尉被马槊挑到半空,充满惊惧的眼睛还望着蓟城方向。元行钦手腕一翻,尸体便像破麻袋般甩出去,砸倒几个逃命的民夫。
“哈哈…”
元行钦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放声大笑,战马踏过一个摔倒的民夫,马蹄落下时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是踩碎了一个南瓜。
恐惧在逃命的人群中疯狂滋长。
溃兵们也在这种恐惧之下完全丧失了人性,变成了真正的野兽,有人把同伴推向追兵,借此躲过夺命的一击,也有人则抢过老人怀中的孩子当盾牌,用幼小的身子来换自己的活路。
一个瘦弱的民夫被推倒在泥里,还没等他爬起来,几十双草鞋就从他身上踏过,最后一只脚落下时,他的眼球爆出眼眶,像两颗破碎的葡萄。
“求求...”
一名白发民夫实在跑不动了,跪地求饶。
话未说完,刀光闪过,他的头颅飞起时,嘴唇还在蠕动,无头的躯体保持着跪姿,颈腔喷出的血柱足有三尺高。
此刻,他们不是人,不及牛羊,更不及猪狗。
云渡桥。
横卧在州河之上的这座石桥始建于隋朝,唐宪宗年间有过修缮,过桥向西北方向行约三十里,便可直达蓟城南门,那里正是李思安攻城大军的军营所在,向南则是五里桥隘口,过隘口便是驻跸台。
此刻,石制的桥身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栏杆上还留着文人题刻的诗句,然而这些“清风明月”的字迹正被逃亡者的血手印覆盖。
陆道岩勒马立于高岗之上。
年方不及二十的小将身披玄甲,甲片上凝着晨露,阿姊亲手给他缝制的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对岸黑压压的人潮,修长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手中长刀,两道剑眉也不禁紧蹙起来。
当桑乾河南岸的半空升起黑烟时,他知道刘守光的兵马袭营得手了,紧忙让人起狼烟示警,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陈参所在的五里桥隘口也升起狼烟,那是向驻跸台效节军大营传递的讯息。
“校尉,他们逃过来了!”
副将李护跟在陆道岩身侧,低声道。
陆道岩微微颔首,阳光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此刻,他想起临行前沈烈的叮嘱:“道岩,此战关键不在杀敌与阻敌,而是要让那些偷袭得手的平州军咬向蓟城,这才是你首要之责。”
试问能不能挡住平州军过云渡桥,拼死一战倒是不难。
如此就能把那些袭营军骑挡在桑乾河西,不会对围攻蓟城的李思安构成威胁,也能给李思安调整兵力提供充裕的时间,甚至都能做到对那些平州军骑的合围。
这是对整个战局最有利的做法。
然而,他却不能那样做,他的任务并非是阻杀,他所担负的责任也与整个战局无关,只是确保那些袭营的平州军必须攻向蓟城,而不是南下,威胁到效节军大营。
虽然陆道岩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但这些看法只会留于心间,绝不会因此违背沈烈的军令。因为他清楚,这看似自私之举,实则是精明的保命之道,许多有本事的人都死在不谙此道上。
“传令。”
陆道岩的嗓音清亮却不容置疑:“按原计划列阵布防!”
他缓缓举起长刀,两千步卒如臂使指般列阵,枪尖所组成的寒铁丛林在晨光中闪着摄人心魄的精光。军阵并没有紧堵在云渡桥的另一端,而是与石桥隔着距离,腾出了一定的缓冲空间。
“弓弩准备…放!”
随着这声令下,死亡之雨倾盆而降。
黑云般的箭雨掠过河面,精准地射向那些未过桥的逃亡者以及追击的军骑,中箭之人像麦子般倒下。
一名靠前的骑兵被三支弩箭同时洞穿身体,从马背摔落在桥头的石碑上,他徒劳地抓挠着石碑上“云渡”两个大字,指甲翻裂,在石面上留下十道血痕。
“再放!”
陆道岩的刀锋微微下压,第二波箭雨立刻调整角度,将冲在最前的骑兵射成了刺猬,同时也减缓了桥对面的冲势。
必须要压制,否则溃逃过桥的这些人会给军阵造成阻碍,会让那些紧随其后的军骑获得冲阵的机会。
“王参将,收拢那些溃兵,不遵命令者,杀!”
陆道岩驻扎于此,并不是为了救这些溃败之人,而是要利用他们,所以不可能让冲过石桥的军卒和民夫再往后逃,必须要协助两千步卒组建更大的军阵,挡住平州军骑南下,将他们逼向蓟城。
“遵命!”
参将王固拱手领命。
“他们是败了,成了被狼群追杀的羊群…”
陆道岩转头望着那些惶惶逃过石桥的溃兵,目光灼灼地轻声自语:“我相信,给羊一把刀,它们也能变成狼。”
溃兵们跌跌撞撞地逃过石桥,最先看到的不是严阵以待的长枪,而是一个玄甲之将骑在马上的背影,转过头时,竟是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面庞。
“拿好兵器!”
陆道岩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想活命的,就跟我们效节军留在此处,我会带你们杀回去。”
说着,他将长刀指向对岸,阳光在刀锋上流转:“让那些人看看,什么叫哀兵必胜,你们也能杀人!”
王固领兵驱赶着逃过石桥的人,并将提前准备好的刀枪分发下去,同时大吼:“你们若逃,必死无疑,是男人的就守在这里,助我们稳住阵角,反杀回去!”
溃兵中,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卒突然跪下:“宣武军左都右营丙队队正吴皋,愿随将军死战!”
之所以逃,是因为没有倚仗,看不到活的希望。
此刻,溃兵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倚仗和希望,另外也清楚,无论跑的有多快,都跑不过那些战马,如果这里的军阵被冲破,到头来还是一死,不如留下来拼了,或许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好!”
陆道岩翻身下马,上前扶起老卒,并将腰间横刀递给老卒,望着众人大声吼道:“宣武军没有孬种,谁未败过?败了何惧,照样可以杀回去!”
“杀回去!”
“我等跟随将军!”
一番话,一个简单的动作,让溃兵们的眼中重新燃起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