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手指刚把最后一块麦饼掰碎喂给伤马,营外的号角就炸了。
淮水北岸的秋夜寒得刺骨,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伤马是昨天从阵前救回的,左后腿被刘宋的弩箭贯穿,此刻正用脑袋蹭他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尖沾着麦屑。营火在十步外噼啪作响,照见周铁举着三封染血的急报,红漆封泥上的 \"六百里加急\" 被血浸透,像三朵开败的红梅。
\"大人,\" 周铁的声音发颤,\"济州、鲁郡、高平三城的求救信。济州城破了西墙,鲁郡的粮车被劫,高平... 高平的百姓在城墙上挂起了白幡。\"
陈五的手顿在半空。麦饼渣子簌簌掉在雪地上,被夜风吹得四散。他想起七天前淮水之战,刘宋的弩箭擦着左肩扎进土里时,他摸了摸伤口,血是热的;现在这三封信贴在胸口,烫得他心口发疼 —— 那是他治下的百姓,是他在均田策里画过的田垄,是小栓子那样的娃娃。
\"念。\" 他说,声音像被石头砸过的井。
周铁撕开第一封:\"济州守将张猛叩首:九月廿三,刘宋豫州军三万围城,撞车毁西墙七丈,守军折损八百,箭支仅余三日量。百姓拆屋梁做滚木,老弱妇孺上城填缺口,求陈大人速援!\"
第二封的封泥是青灰色的,边缘有焦痕:\"鲁郡司马赵安泣血:廿四日夜,刘宋劫粮队焚我辎重,存粮仅够七日。城中疫病起,昨日又有百人咳血而亡。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三日内无粮,鲁郡必失!\"
第三封最薄,信纸被泪水泡得发皱:\"高平里正王三狗拜上:刘宋兵屠了南乡,杀我族人三十七口。现贼军围高平,要我等献粮献女。小的把义仓的粮埋在村东老槐树下,求陈大人带甜卫来,救我高平的娃娃们!\"
陈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上个月在鲁郡巡田,赵安的女儿捧着新摘的枣子往他怀里塞,说 \"陈大人的糖比枣甜\";想起高平的老槐树,他曾在树下给孩子们讲均田策,树洞里还塞着小栓子藏的半块糖。现在那树洞底下埋着救命粮,可孩子们的糖,要被刘宋的刀碾碎了。
\"周铁,\" 他转身走向帅帐,\"点五千轻骑,带三天的麦饼 ——\"
\"大人!\" 周铁拦在他面前,铠甲上的冰碴子哗啦作响,\"淮水南岸还有刘宋的两万大军!萧承之的营火每晚都亮着,您要是带五千人走,咱们这一万守军根本守不住渡口!\"
陈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符面的云纹被体温焐得发烫 —— 这是太武帝亲赐的,说 \"持此符,可调半州兵\"。可半州兵?他现在手里的一万,是从二十七个县凑来的民壮,能拉弓的都是去年才放下锄头的农夫。淮水渡口要是丢了,刘宋的骑兵三天就能杀到彭城,那是大魏的粮仓,是均田策的根基。
\"小李!\" 他吼了一嗓子。
小李从帐后跑出来,右肩缠着渗血的布 —— 那是昨天替他挡箭留下的。\"大人,义仓的麦饼还剩八千斤,盐巴两担,药草... 药草只够治刀伤,治不了疫症。\"
陈五抓起帅案上的舆图,羊皮纸被他攥出褶皱。淮水像条银蛇横在中间,济州、鲁郡、高平像三颗被踩进泥里的珠子。他的手指在 \"彭城\" 两个字上停住 —— 彭城的粮库存着三百万石新稻,是均田策的底气。要是淮水丢了,彭城保不住,那他这三年的田,白种了。
\"周铁,\" 他的声音轻得像雪,\"你带三千人去济州。\"
\"大人?\"
\"剩下的七千人守渡口。\" 陈五扯下帅袍,露出左臂的刀疤 —— 那是三年前灭佛时圆觉和尚砍的,\"我守渡口。\"
周铁的眼眶红了。他突然单膝跪地,铠甲磕在冻土上,\"大人,某跟着您从青禾村打到淮水,没怕过死。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守大魏的田?谁来给百姓分粮?\"
陈五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周铁的铠甲里还塞着半块麦饼,是今早他塞的,\"周铁,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在青禾村?王二婶的孙子饿得啃树皮,肚皮鼓得像蛤蟆。我当时说,' 等我有了兵,有了粮,绝不让娃娃们再啃树皮 '。现在济州的娃娃们在啃树皮,鲁郡的娃娃们在咳血,我得说话算话。\"
周铁抹了把脸,站起来:\"某这就去点兵。\"
陈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对小李说:\"把我那坛女儿红拿出来。\"
女儿红是阿月去年送的,泥封上还沾着甜市的桂花。陈五倒了两碗,一碗放在帅案上,一碗递给小李:\"喝。\"
小李捧着碗,手直抖:\"大人,您这是...\"
\"壮胆。\" 陈五仰头喝干,酒辣得他眼眶发热,\"喝完去把所有伤兵的名单抄一份,我要在奏疏里写清楚 —— 每个伤兵的名字,每个百姓的名字,太武帝得看见。\"
奏疏是在丑时写的。陈五磨墨时,砚台里的水结了层薄冰。他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落 —— 要怎么写?写 \"臣无能,不能分兵\"?写 \"济州百姓悬于刀下\"?写 \"彭城若失,均田策废\"?
最后他写:\"陛下,臣守淮水如守命,然济州、鲁郡、高平三城告急,百姓以屋梁为兵,以血肉填墙,臣闻之肝裂。今臣分三千兵援济州,余七千伏守渡口。若彭城有失,臣愿提头来见;若三城皆陷,臣愿跪于太庙,受天下人唾。\"
墨汁在 \"唾\" 字上晕开,像滴眼泪。陈五吹干纸页,用火漆封好,火漆上的玄鸟印是太武帝亲赐的,烫得他手指发疼。
\"小李,\" 他说,\"把这奏疏绑在信鸽腿上,挑最壮的那只 —— 要飞过高山,飞过淮河,飞到平城的屋檐下。\"
小李抱着信鸽出去时,营外突然响起马蹄声。陈五掀开门帘,看见铁莫尔牵着沙云站在雪地里,沙云的马蹄铁上沾着血 —— 是刚从前沿回来。
\"大人,\" 铁莫尔的胡子结着冰碴,\"萧承之的营火灭了!\"
陈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翻身上沙云,沙云的鬃毛被风吹得乱颤。跑到前沿哨塔时,他望见南岸 —— 本该是一片火海的刘宋营地,此刻黑得像口井。
\"撤了?\" 周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承之这老匹夫,难道知道咱们分兵了?\"
陈五没答话。他望着南岸的黑暗,突然打了个冷战 —— 萧承之不可能无缘无故撤兵,除非...
\"报 ——!\"
斥候的马蹄声像炸雷。他滚鞍下马,膝盖跪在雪地上:\"大人!刘宋的两万骑兵绕到了泗水!他们要抄咱们的后路,断周将军的粮道!\"
陈五的眼前发黑。他抓着哨塔的木栏,指节发白。泗水是周铁去济州的必经之路,粮道断了,三千人连三天都撑不住。他摸出怀里的甜灯,金砂在掌心凝成狼形 —— 这是甜灯第一次示警,不是指向敌人,而是指向自己人。
\"吹号角!\" 他吼道,\"让周铁调头!走泗水西岸的芦苇荡,那里水浅,马能蹚过去!\"
号角声撕破夜空。陈五望着北岸的火把开始移动,像条蜿蜒的火龙。他摸了摸沙云的脖子,沙云喷着白气,把他的手背焐得温热。
\"沙云,\" 他轻声说,\"咱们去泗水。\"
泗水的夜风比淮水更冷。陈五赶到时,周铁的三千人正挤在西岸的芦苇荡里,刘宋的骑兵在东岸追着,箭雨像蝗虫般飞过。他抽出腰刀,刀鞘上的云纹被磨得发亮:\"跟我冲!\"
沙云像支离弦的箭,冲进箭雨里。陈五的刀砍翻第一个刘宋骑兵,血溅在他的官服上,把 \"镇北将军\" 的金线染成了红色。周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给你们当刀!\" 陈五吼道。
战斗持续了半柱香。当最后一个刘宋骑兵被砍倒时,陈五的刀已经卷了刃,右手臂的旧伤崩开了,血顺着袖口往下滴。周铁的铠甲上插着三支箭,护心镜被砍出个凹痕:\"大人,咱们的粮车保住了!\"
陈五望着满地的尸体,刘宋的、魏军的,血把泗水的冰面染成了粉色。他摸出怀里的麦饼,掰成两半,递给周铁:\"吃。\"
周铁咬了一口,麦饼硬得硌牙:\"甜的。\"
\"甜的。\" 陈五说。
天快亮时,信鸽从平城回来了。它落在陈五的肩头,腿上的竹筒里塞着太武帝的手诏:\"陈五,朕已令羽林卫五千、并州兵三万星夜南下。彭城粮库开仓,调二十万石粮送济州。朕在平城等你,带三城的捷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