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的阳光刚爬上甜市会馆的飞檐,陈五便听见前院传来马蹄声。他靠在床头,左臂的伤被阿史那云用胡药敷过,火辣辣地疼,却比不过心里的乱 —— 昨夜在太学藏书阁发现的玄鸟符秘密,像根细针扎在眼皮底下,每眨一次眼都硌得慌。
“陈大人,拓跋大人来访。” 王二牛的声音带着几分拘谨。陈五摸了摸枕边的鱼符,甜灯在腰间轻轻发烫,金砂凝成个模糊的 “慎” 字。他扯过件青衫披上,领口的血迹还没洗掉,倒像是特意留的记号。
拓跋清跨进门槛时,腰间的玉珏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这位太武帝的堂弟穿一身月白团花锦袍,袖口绣着半枝忍冬纹,见陈五站在床前,忙拱手:“昨夜惊闻刺客之事,某连夜从城南别庄赶来,陈大人可伤着要害?”
陈五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手里捧着锦盒,盒角露出半截金丝楠木匣。“劳拓跋大人挂心。” 他指了指左臂的绷带,“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大人您,晨雾重,怎的不多带些护卫?”
拓跋清的目光在陈五领口的血迹上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平城的雾,比漠北的沙还迷眼。陈大人可知,今早御史台又上了折子,说您‘豢养死士,图谋不轨’—— 那些人啊,眼里容不得沙子。”
侍从打开锦盒,里面是套羊脂玉茶具,茶船中央刻着玄鸟衔珠纹。陈五的手指骤然收紧,鱼符在掌心压出红印:“拓跋大人这礼……”
“不过是些俗物。” 拓跋清摆摆手,忽然凑近,声音低了几分,“某听闻,昨夜刺客面巾上绣着狼头纹?拓跋拔那老匹夫,总拿‘鲜卑纯血’说事,却不想,陛下心中的‘纯血’,从来不是血脉,是……”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五的腰间,“是能让胡汉都服的理儿。”
院外突然传来喧哗,王二牛的声音带着急:“大人!宫里的使者到了!”
拓跋清的眉头微挑,退后两步:“看来某来得不巧。陈大人放心,陛下既派了护城卫彻夜巡逻,便不会让宵小之徒得逞。” 他转身时,玉珏又撞在门框上,这次的响声格外清亮,像在提醒什么。
宫里的使者穿一身皂色官服,捧着鎏金漆盒,盒盖掀开条缝,露出明黄的缎面。陈五跪下接旨时,使者的目光在他受伤的左臂上转了两圈:“陛下听闻爱卿遇刺,龙颜震怒,着咱家来问案情细节 —— 刺客可有留下什么信物?或是…… 口供?”
甜灯的金砂突然凝成 “瞒” 字,烫得陈五指尖发麻。他低头盯着使者腰间的双鱼玉佩,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肩膀直颤:“回公公的话,当时事发突然,微臣只记得刺客面巾绣着狼头,其他……” 他抬头,故意让使者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微臣受了惊吓,昨夜到现在,脑子还是昏的。”
使者的表情有些不耐:“陛下还问,爱卿昨夜为何会出现在太学?太学乃斯文之地,怎会……”
“是微臣不好。” 陈五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鱼符边缘,“近日在研究胡汉典籍,听闻太学藏书阁有孤本,便想连夜去抄录,不想遇上刺客……” 他忽然惨笑,“许是微臣推行互市,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使者的脸色缓和了些,毕竟太武帝对互市的态度摆在那儿。他合上漆盒:“陛下说了,此案定要一查到底。陈大人若想起什么,即刻派人进宫禀报。”
目送使者离开,陈五靠在廊柱上,望着拓跋清留下的玉茶具,玄鸟衔珠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昨夜阿史那云说的话:“拓跋家的人,没一个手里是干净的 —— 那套茶具,分明是宗正寺旧藏,他怎会有?”
暮色四合时,陈五换了身灰布衣裳,戴着斗笠,从会馆后巷溜了出去。崔浩的府邸在朱雀街北段,朱漆大门前的两盏气死风灯映着 “司徒府” 的匾额,像两团跳动的火。他绕到侧门,叩了叩门环,三声短,两声长。
开门的是崔浩的书童,见是他,忙低头作揖:“我家大人在后园竹斋候着。”
穿过三进院落,竹林深处的竹斋亮着灯。崔浩坐在案前,手里捧着卷《魏书》,见陈五进来,指了指石凳:“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谢司徒关心。” 陈五坐下,盯着案头摊开的卷宗 —— 正是昨夜太学藏书阁里的《景穆太子次子薨逝录》,旁边还放着半幅残破的绢画,画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衣饰像鲜卑贵族,面容却带着汉人的温婉。
崔浩推过一叠宣纸,上面是他工整的小楷:“景穆太子次子,生于太平真君四年冬,其母乃汉人宗女,产子时血崩而亡。太武皇帝赐玄鸟鱼符,寓意‘胡汉合德’,不想婴儿未满百日,便传出夭折之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五腰间,“可实际上,乳母抱着婴儿连夜逃出平城,从此下落不明。”
陈五的呼吸一滞:“那乳母……”
“姓王,名秀兰,原是汉臣王谌之女,因罪没入掖庭,后被指派为乳母。” 崔浩摸出片残破的竹简,“这是去年在平城废井里发现的,上面刻着‘玄鸟南飞,胡汉同辉’—— 正是乳母当年带出宫的信物。”
甜灯在腰间剧烈发烫,金砂几乎要透过衣料蹦出来。陈五摸出自己的鱼符,与竹简上的纹路一对比,玄鸟的尾羽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穿越初醒时,梦里那个哭着说 “小公子莫怕” 的妇人,面容竟与绢画上的一模一样。
“司徒为何……” 陈五喉间发紧,“为何一直帮我?”
崔浩放下书卷,目光透过竹窗,望着天上的星子:“三十年前,我随太武皇帝征漠南,见过太多胡汉相杀的惨状。景穆太子曾说,‘若有皇孙能承胡汉之血,必能止刀兵’。” 他转头盯着陈五,眼里有光在跳,“你以为陛下为何对你的‘胡汉共市’百般纵容?为何将宗正寺秘档的线索引给你?他等了三十年,就等玄鸟符重现人间。”
陈五忽然想起太武帝微服时说的 “让半尺”,想起他布包里的 “胡汉账”。原来从他在茶棚替鲜卑武士擦鞋开始,就已进入这场帝王的棋局 —— 而他手中的鱼符,不仅是身世的钥匙,更是太武帝撬动胡汉融合的支点。
“乳母后来怎样了?” 陈五指着绢画,“她带出的婴儿,是否……”
“死了。” 崔浩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五年后,平城郊外发现具婴儿骸骨,身上穿着绣有玄鸟纹的襁褓。” 他敲了敲案头的《天象志》,“但同年冬天,敦煌有僧人上报,说见五星聚于东方,有牧民捡到个男童,足心有朱砂痣 —— 与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陈五的后背骤然绷紧。穿越时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漫天黄沙中,一个老妇人倒在沙丘上,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里的鱼符闪着光。他猛然想起,自己初到平城时,胸口刻着道浅疤,形状竟与鱼符的缺口吻合 —— 那是乳母临死前,将鱼符嵌入他血肉的印记。
“陛下知道吗?” 陈五轻声问,“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夭折’的皇孙?”
崔浩笑了,笑得有些苦涩:“陛下何等样人?你推行互市时用的‘胡汉合利’之说,与当年景穆太子的‘胡汉同根’如出一辙。他若不知道,又怎会让你在平城翻云覆雨?” 他忽然压低声音,“但你要记住,这世上知道玄鸟符秘密的,不超过五人。拓跋拔、乙浑之流,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让‘胡汉混血’的皇孙活在世上。”
竹斋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三声短,两声长 —— 与陈五叩侧门时的节奏相同。崔浩站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个檀木匣:“这里面是乳母当年留下的信物,还有宗正寺密档的抄本。明日起,我会安排死士昼夜保护会馆,但你最好少出门 —— 平城的夜,比你想象中更黑。”
陈五接过檀木匣,指尖触到匣底的刻字:“玄鸟归巢日,胡汉共此时”。他忽然想起拓跋清送来的玉茶具,想起太武帝使者腰间的双鱼玉佩,终于明白,这场关于身世的局,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局,而是整个北魏朝廷胡汉两派角力的棋盘。
离开崔浩府时,月亮已爬上飞檐。陈五贴着墙根走,斗笠阴影遮住半张脸,怀里的檀木匣像块烧红的炭。路过朱雀街拐角时,他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低低的对话:
“崔司徒今晚见了谁?都子时了还亮着灯。”
“能有谁?还不是那个陈五 —— 听说他身上有玄鸟符,是当年……”
话没说完,便传来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陈五躲在阴影里,看着两个黑影拖走尸体,其中一人袖口露出半截狼头纹 —— 又是拓跋拔的人。
他摸了摸腰间的甜灯,金砂不知何时聚成 “局” 字,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原来从昨夜的刺客,到今日的拓跋清、宫里的使者,再到崔浩的竹斋密谈,全是局中的棋子 —— 而他,既是执棋者,也是棋盘上最关键的那颗子。
回到会馆时,阿史那云正在檐下擦刀,狼头革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见陈五回来,他递过个陶壶:“煮了胡麻粥,喝了暖身子。”
陈五揭开壶盖,热气混着胡麻的香扑面而来。他忽然想起在太学藏书阁看见的卷宗,想起崔浩说的 “胡汉同根”,忍不住问:“阿史那兄,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身上流着胡汉两家的血,会如何?”
阿史那云的刀擦得更响了:“血是热的,不分胡汉。我只知道,能让胡汉百姓都吃上热乎饭的人,就是好样的。” 他抬头,眼里映着月光,“怎么?你身上有故事?”
陈五笑了笑,低头喝粥。滚烫的粥顺着喉咙下去,烫得眼眶发酸。他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就像玄鸟符的秘密,像太武帝的棋局,像平城地下涌动的暗流 —— 但总有一天,他会让胡汉百姓都知道,玄鸟衔珠,衔的不是权力,是让两家百姓共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