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在甜市会馆的廊下站了半柱香,手里的茶盏早凉透了。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像极了昨日早朝时御史台那堆弹劾折子 ——“纵胡养患”“动摇国本”“以市乱政”,每句话都像带刺的箭,扎得他后背发紧。
“大人,” 王二牛掀开门帘,脸上沾着草屑,“阿史那先生的马车到了后巷,说是带了胡商新贡的葡萄酿。”
陈五把茶盏往案几上一搁,瓷底磕出道细纹。他摸了摸腰间的甜灯 —— 金砂这两日总凝成 “危” 字,烫得人坐立不安。绕过前院的石榴树,后巷的青石板上停着辆朱漆马车,车帘绣着九瓣莲花,是阿史那云的标记。
车帘一挑,阿史那云探出头来。他穿月白胡服短打,外罩半旧儒衫,腰间系着条狼头纹革带,革带扣是块羊脂玉,刻着 “忠孝” 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眉骨高挺如鲜卑山岩,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汉家书生的清俊,见陈五过来,唇角一勾:“陈大人,再站会儿,您的影子要把青石板焐化了。”
陈五上了车,车厢里飘着沉水香混着葡萄的甜。阿史那云递来酒囊,他灌了口,酸得眯眼:“御史台今日又上了三道折子,说互市是‘养虎为患’,还说陛下被我这‘市侩’迷了眼。”
“迷眼的是他们自己。” 阿史那云拨开车帘一角,望着会馆外三三两两的官轿,狼头革带扣碰在车壁上发出清响,“那些老臣在平城吃了三十年俸禄,见不得胡商的银子进了甜市的仓。昨日我去大云寺上香,听见两个通事令在说 ——‘胡商的皮货该归内廷,哪能便宜了边民’。”
陈五的甜灯突然烫得厉害,金砂散成 “星” 字。他想起高允昨日塞给他的《天官星占》,卷首批注着 “五星聚,国之瑞;五星散,国之咎”。他一拍大腿:“阿史那兄,你说咱们要是借‘天象’说话呢?”
阿史那云的狼头革带扣晃了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扣上的 “忠孝” 二字:“天象?”
“对。” 陈五从怀里掏出卷星图,边角被他翻得毛了,“《汉书》里说‘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是汉家的吉兆。要是咱们让平城的百姓都知道,胡汉互市是应了天象,那些攻讦的嘴,自然就闭了。”
阿史那云盯着星图上的五星轨迹,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陈大人好算计 —— 用汉人的星,堵汉人的嘴;用胡人的信,固胡人的心。可怎么让‘五星’真‘出’?”
陈五摸出块羊脂玉牌,是昨日崔浩送的:“崔司徒说,太史局的张大人最信星象。我托人查过,下月十五,金、木、水、火、土五星会在东方低空连珠,虽不如史书记的‘聚’,但凑个‘出’的说法,足够了。”
阿史那云的手指划过星图,狼头纹革带在膝头绷出一道棱角:“还得让胡族的萨满说句话。我认识个从漠北来的萨满头领,他的神鼓能‘问’到长生天的意思 —— 就说‘五星落胡地,魏运必衰’,胡汉相杀,连长生天都会动怒。”
陈五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汉子比甜市的雪更透亮:“阿史那兄,明日你带萨满去大云寺,我让甜市的商队在城门口撒‘星报’—— 用胡汉两种文字写‘五星出东方,胡汉共市昌’。等十五那晚,咱们在甜市会馆的顶楼摆香案,让张大人和萨满一块儿‘观星’。”
阿史那云把酒囊往他手里一塞,革带扣撞在陈五的甜灯上,发出 “叮” 的一声:“陈大人,这出戏要唱得真,得让陛下也听见‘天响’。”
陈五的甜灯在掌心发烫,金砂凝成 “合” 字。他突然明白,所谓 “星象”,不过是根线,一头拴着汉人的经,一头系着胡人的神,要把两边的信,拧成一股绳。
接下来的七日,平城的街巷像开了锅。甜市商队的马车挂着星图灯笼,车帮上刷着胡汉双语的 “五星出东方”;大云寺的晨钟里,多了萨满的神鼓声;连街头卖胡饼的老妇都在说:“前日夜里,我瞅见东边天上有五颗星排得齐整,准是老天爷在夸胡汉和好呢!”
陈五每日寅时便起,在会馆顶楼支起青铜星盘。第八日深夜,他正盯着星盘调角度,阿史那云披着狐裘上来,手里提个食盒,革带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吃块甜市的枣糕,张大人说后半夜就能见五星。”
枣糕的甜混着寒风钻进鼻子,陈五咬了口,突然呛到:“阿史那兄,你这枣糕里放了胡麻?”
“胡汉合着做的才甜。” 阿史那云替他拍背,目光落在星盘上,“萨满说,长生天要看见胡汉的诚意。明日我让人把甜市胡汉的血书供在香案前 —— 汉人写‘市安则家安’,胡人写‘市稳则族稳’。”
陈五望着他腰间的狼头革带,突然想起甜南的围脖:“阿史那兄,你其实比我更盼着这市稳。”
阿史那云的手指顿在星盘上,月光漏进他的眼睛,泛起几分沉郁:“我阿爹是柔然的千夫长,战死在参合陂。我娘是汉人,被柔然的马踩断了腿。我在胡帐里听胡语,在汉村学汉字,知道胡人的刀能杀人,汉人的药能救人 —— 可这两种,都不如甜市的市,能让人活成个人。”
陈五的喉咙发紧。他摸出甜灯,金砂在月光下泛着暖光:“等这市稳了,我要在甜市立块碑,刻上胡汉的名字 —— 活着的,死了的,都刻。”
阿史那云笑了,狼头革带扣闪着光:“碑上还要刻‘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让后世的娃娃知道,胡汉的好,是天许的。”
十五夜的月亮像块玉饼。陈五站在会馆顶楼,香案上摆着星盘、血书,还有阿史那云让萨满送来的神杖。楼下围了百来号人,有胡商、汉贾,还有特意赶来的太学生,连崔浩的小孙子都骑在书童脖子上,手里举着星图灯笼。
子时三刻,张大人的铜哨响了。陈五抬头 —— 东方低空,五颗星子像串金珠,在薄云里忽明忽暗。楼下响起抽气声,不知谁喊了句:“真五星!”
阿史那云的萨满朋友跳上香案,神鼓敲得山响:“长生天说了!胡汉相杀,五星落胡地,魏运衰!胡汉同市,五星照中国,大魏昌!”
张大人扶了扶乌纱帽,扯着嗓子喊:“《天官星占》有载!五星出东方,主中国大利!这是天示吉兆,胡汉互市,合当永固!”
楼下的人潮炸了。胡商举着皮货欢呼,汉贾拍着茶箱叫好,太学生们当场念起《史记?天官书》。陈五望着阿史那云,他正仰头望着天上的星,狼头革带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第二日早朝,陈五跪在太极殿外,听着殿内的吵嚷。御史大夫的嗓门像破锣:“星象之说,不过是市井谣言!”
太武帝的声音沉得像雷:“张大人,你昨日在甜市会馆观星,可属实?”
张大人的声音发颤:“回陛下,五星连珠于东方,确是吉兆。臣查过《汉志》,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记载相符。”
殿内静了片刻,崔浩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昨日见甜市的胡汉百姓跪在街头,对着东方星象叩首。他们说‘天夸咱们和’—— 民心即天心,此乃大魏之福。”
阿史那云的萨满被宣进殿,神杖在青砖上敲出闷响:“长生天的眼在看!胡汉同市,神赐福;胡汉相杀,神降灾!”
太武帝的龙椅吱呀一声。陈五听见他说:“传朕旨意 —— 互市永固,再有妄议者,以惑众论!”
退朝时,陈五在丹墀下遇见阿史那云。他的狼头革带扣上沾着晨露,笑意在嘴角漾开:“陈大人,这戏唱得如何?”
“比甜市的社火还热闹。” 陈五摸出块糖瓜,是甜南塞给他的,“甜南说要给阿史那叔叔留的。”
阿史那云接过糖瓜,咬得脆响,虎牙在晨光里闪了闪:“甜市的糖,到底比平城的蜜甜。”
陈五望着宫墙上的晨光,突然觉得甜灯轻了。金砂散成 “恒” 字,在袖底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