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陈五的靴底已碾过西市的青石板。他怀里揣着昨晚收到的密报,纸张边缘被汗浸得发皱 ——“怀朔镇商队被扣,胡汉护路队互殴,三约首案”。
“李昭,备马。” 他掀开门帘,声音像淬了冰,“毒刺,带两个会写契的,把康记新印的《互市约法》抄三份。高大人那边,让小斯送碗醒酒汤 —— 昨晚他改《约法细则》到三更。”
李昭应了声,马蹄铁在院角撞出火星。陈五翻身上马时,瞥见甜南扒着窗沿,手里举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块糖人塞给她:“阿爹去怀朔镇办点事,明晚带羊肉回来。”
甜南咬着糖人点头,发辫上的狼头结晃了晃。陈五狠抽一鞭,马背上的羊皮卷 “哗啦” 响 —— 那是太武帝亲批的《互市三约》,墨迹还带着松烟香。
怀朔镇离平城八十里,陈五赶到时日头刚过竿。镇北的草场上,三十多匹骆驼横七竖八卧着,驼鞍上的 “康记” 印被扯得模糊。汉商王有财蹲在骆驼旁,额角肿得像个馒头,见陈五过来,扑过去拽他的马镫:“陈大人!鲜卑护路队说我们没按约分利,抢了我们的盐!”
陈五下马,靴跟碾碎块羊骨。不远处,鲜卑护路队长铁力正用刀尖挑着块盐巴,身边围了七八个持矛的牧民。铁力的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正是上个月在互市节帮着维持秩序的 “狼爪” 队头目。
“陈大人。” 铁力把盐巴往地上一摔,“汉商说按三约,护路队分三成利。可他们的账本上,运十车盐只记五车!” 他踢了踢脚边的麻袋,“这包盐底下藏着金叶子,算利吗?”
陈五蹲下身,扯开麻袋。最上层是粗盐,底下压着三叠金叶子,每叠十片,用汉地的桑皮纸包着,纸上还盖着 “扬州织造” 的朱印。他的甜灯在腰间发烫,金砂顺着衣缝爬到掌心,凝成个 “诈” 字。
上辈子做跨境物流时,他见过太多 “阴阳账”—— 明面上走低价货物,私下夹带高价值商品逃税。此刻倒觉得,千年前的商道,水更深。
“王有财。” 他转身,盯着汉商发颤的眼皮,“康记的券你领过,三约里写得清楚:‘货值以入关时申报为准,隐货者罚没三成,护路队得其一。’你申报的是盐,可金叶子算什么?”
王有财扑通跪下,额头砸在石子上:“陈大人!这是南朝商队托我带的,说…… 说金叶子不算货!”
陈五的手指捏住他后颈,像拎只待宰的鸡:“不算货?那你让南朝商队自己带!三约里哪条说‘私货’不犯法?” 他松开手,转向铁力,“狼爪队,按约,隐货罚没三成,你们应得其一。但金叶子是违禁品,得充公。”
铁力的刀尖挑了挑:“充公?那我们的三成呢?”
“王有财的盐,按申报量算,十车盐利的三成归你们。” 陈五摸出怀里的《约法》,“金叶子另案处理 —— 怀朔镇廷尉今晚会来,你我都得做证。”
铁力盯着《约法》上的太武御印,刀疤抖了抖:“陈大人,我们鲜卑人认刀不认字,可认你。”
陈五松了口气。他知道,胡汉的信任像根麻线,得慢慢搓紧。转身要走,甜灯又烫起来 —— 这次是 “西” 字。他抬头,见西边的山坳里,三匹快马正往镇里跑,马上的人穿着灰布短打,腰间系着红绳。
“李昭!” 他低喝,“截住他们!”
李昭的唐刀出鞘,马蹄声里带起道银光。陈五摸出怀里的铁哨,吹了声短音 —— 这是和毒刺约好的暗号。毒刺从骆驼后闪出来,三棱刺抵着为首灰衣人的后腰:“跟陈大人走一趟。”
灰衣人挣扎着喊:“我们是南朝商队的!有通关文牒!”
陈五扯过文牒,墨迹还没干,“怀朔镇” 的 “镇” 字多了一点 —— 这是上个月在平城假券案里见过的伪刻官印。他把文牒往灰衣人脸上一甩:“南朝商队?南朝的官印会用松烟墨?你们的墨是漠南的狼毒草烧的,味都没散。”
灰衣人脸色骤白。陈五踢了踢他脚边的包裹,里面滚出几卷绢布,展开是平城的布防图,和乌力吉案里的刺杀图如出一辙。他的太阳穴突突跳 —— 柔然的阴谋,还没断。
“押去廷尉。” 他对毒刺说,“让他们把南朝主子的名字都吐出来。”
处理完怀朔镇的事,陈五回到平城时,月亮已经爬上西市的木牌楼。高允在康记后堂等他,案上堆着一摞账本,墨汁还没干。
“陈大人,” 高允推了推眼镜,“某查了最近三个月的互市券流通 —— 漠南的羊毛券涨了两成,汉地的铁器券跌了三成。” 他翻开一本账,“穆家马队说,柔然在漠南放话,说汉地的铁器都是残次品。”
陈五扯下外袍,露出腰间的甜灯:“高大人,这是经济战。柔然明着不敢打,就用谣言搅乱市心。” 他抓起笔,在纸上画了个曲线图,“上辈子我管跨境电商时,对手也这么干 —— 先压低你家商品的口碑,再抬高自家货的价。”
高允凑过来看,眼睛亮了:“某听说过‘市心’,原来还能画图?”
“能。” 陈五在 “铁器券” 旁画了个向下的箭头,“要破这局,得让胡汉百姓亲眼见铁器的好。明天在西市搭个擂台,汉商的铁器和柔然的比,现场砍牛骨、劈木柴。”
高允拍案:“妙!某再让太学生写《铁器辨》,说‘汉铁经百炼,柔然铁经十炼’—— 得让百姓知道,好货是炼出来的,不是嘴说的。”
陈五笑了。他发现高允虽读圣贤书,却最会把道理揉进市井里。上辈子他的团队里也有这样的人,一个懂数据,一个懂人心,配合起来能翻江倒海。
第二日辰时,西市的擂台搭好了。台中央堆着半扇牛骨、十根碗口粗的木柴,汉商张铁匠的铺盖卷就铺在台边,昨晚他说要 “守着铁器过夜”。
陈五站在台下,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鲜卑老妇抱着孙子,汉地小媳妇提着菜篮,连粟特商人都挤过来,手里攥着算盘。他摸了摸甜灯,金砂在掌心凝成个 “稳” 字 —— 这是他要的 “市心”。
“擂台开始!” 高允举着《铁器辨》喊,“先比砍牛骨!”
张铁匠抡起汉地的玄铁刀,刀背在牛骨上一磕,“咔嚓” 一声,牛骨裂成两半。柔然的铁刀跟在后面,砍了三刀才劈开,刀刃还卷了口。
“好!” 人群哄喊。鲜卑牧民阿古达拍着大腿:“我就说汉人的刀快!上个月我用张铁匠的刀宰羊,毛都没粘!”
接着比劈木柴。汉地的铁斧一斧下去,木柴裂成四块;柔然的铁斧劈了两下,斧刃嵌在木柴里拔不出来。
陈五望着人群里发亮的眼睛,知道 “市心” 稳了。他转头对高允说:“高大人,让太学生把比试过程写成话本,让说书人去漠南讲。”
高允点头,掏出怀里的小本记下来。陈五刚要下台,甜南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举着块糖人:“阿爹!小娥说,张爷爷的刀比我的灯亮!”
陈五蹲下来,把甜南抱在怀里。小姑娘的糖人蹭在他脸上,黏糊糊的。他想起昨晚在怀朔镇,王有财哭着说 “再也不敢隐货”,铁力拍着他的肩说 “往后听陈大人的”,此刻倒觉得,甜南的糖人,比任何官印都甜。
“阿爹,” 甜南指着擂台,“那个穿灰衣服的叔叔,又在看我们。”
陈五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 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腰间系着红绳,和上个月在灯市见过的刺客一模一样。他的甜灯 “嗡” 地一震,金砂在掌心散成个 “杀” 字。
“李昭!” 他吼,“截住他!”
李昭的唐刀划破空气,灰衣人转身就跑。陈五追上去,在粮栈后巷堵住他。灰衣人抽出短刀,红绳在腰间晃得刺眼:“陈五,你坏了柔然的局,活不过今晚!”
陈五的甜灯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刀。金砂顺着袖口流出来,缠上了短刀的刀背。灰衣人惊得松手,陈五趁机扑过去,把他压在粮袋上。
“说!谁派你来的?” 他掐住灰衣人的脖子。
灰衣人吐着血沫笑:“柔然的狼卫,会把你的头挂在平城墙上……”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突然扩散,嘴角渗出黑血。陈五摸了摸他的后颈,有个细小的针孔 —— 是毒针。
“毒刺!” 他喊,“查附近有没有人!”
毒刺带着人搜遍巷子,只在墙角找到半枚狼头纹的铜扣。陈五捏着铜扣,想起怀朔镇的伪文牒,想起擂台边的灰衣人,突然明白 —— 柔然的阴谋,像团乱麻,越扯越多。
“陈大人,” 高允跑过来,“太武帝传旨,让你明早去御书房。”
陈五把铜扣收进怀里,拍了拍灰衣人的尸体:“告诉陛下,柔然的狼,还没走。”
回康记的路上,陈五望着西市的灯火,甜灯的金砂在掌心慢慢散开,像滴融入酒碗的蜜。他知道,胡汉的路还长,可能还会有狼,有雪,但只要互市券在,《约法》在,胡汉百姓的市心在,狼就咬不破这堵墙。
甜南拽了拽他的衣角:“阿爹,明天还去擂台吗?”
“去。” 陈五摸了摸她的头,“阿爹要让所有人知道,胡汉的市,越炼越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