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宫墙在晨雾里像道灰黑的幕布。陈五跟着小黄门穿过太极殿外的白玉长廊,靴底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心跳还响。李昭缀在他身后三步远,唐刀的重量压得腰带往下坠 —— 这是他特意换的旧刀鞘,为的是不碰响殿外的铜铃。
“陈掌柜,陛下在偏殿等您。” 小黄门停在朱漆门前,“莫要紧张,陛下最厌虚礼。”
陈五深吸一口气,推开殿门。檀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扑面而来,案后穿玄色龙袍的男人正伏案写字,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 “融” 字,笔锋遒劲如铁。
“陈五见过陛下。” 陈五抱拳,没跪 —— 这是太武帝 “废胡跪,行汉揖” 的新规矩,他记着呢。
拓跋焘搁下狼毫,抬眼时眸中似有星火:“陈掌柜倒是不拘礼。朕记得三个月前,西市菜场外,有个汉商蹲在地上给鲜卑小子擦鞋?”
陈五的脊背一僵。那天他替被慕容家小子推搡的鲜卑牧民擦鞋,为的是让双方都消气 —— 牧民的羊皮靴踩了汉商的菜筐,汉商骂 “胡虏”,牧民要拔刀,他脱了自己的布巾,说 “鞋脏了能擦,人心脏了难洗”。
“陛下当时……?”
“朕穿了身旧青衫,蹲在茶棚里吃羊杂汤。” 拓跋焘笑了,“你替那小子擦鞋时说,‘鲜卑的靴子能踩碎草甸,汉人的菜筐能喂饱全家,争这一步,不如让半尺’。好个‘让半尺’,比崔浩的《汉礼疏》实在。”
陈五的手心沁出汗。他穿越三年,最怕的就是 “天家眼目”,却不想早被皇帝瞧了个通透。甜灯在腰间发烫,金砂顺着衣缝爬到指尖,像上辈子开会时转的笔。
“陛下召臣来,是想问马市的买卖?”
“朕想问的,是‘胡汉’二字。” 拓跋焘起身,走到陈五面前,“崔浩说‘用夏变夷’,穆提婆说‘胡汉各安’,你倒好,搞了个‘胡汉共市’‘互保会’‘学馆’—— 你这是要把胡汉揉成一团面?”
陈五想起马市篝火旁,鲜卑孩子和汉娃抢糖吃的模样:“陛下,面要揉匀了才劲道。胡汉要是分着蒸,一个硬一个软;揉一块儿蒸,才是能扛饿的馍。”
拓跋焘的眼睛亮了:“接着说。”
“互市是揉面的手。” 陈五掰着手指头,“马市卖铁掌,汉商赚银钱,鲜卑得好马;学馆是发面的酵子,鲜卑娃读《论语》知礼,汉娃学胡歌近俗;互保会是笼屉,谁家遭难大伙儿帮,日子久了,谁还分胡汉?”
“好个‘手、酵子、笼屉’!” 拓跋焘拍案,震得砚台跳了跳,“朕要的就是这股子活泛劲儿!崔浩那拨人,开口‘周礼’,闭口‘汉制’,把鲜卑当泥人捏;穆家那拨人,死护着‘索头左衽’,把汉人当外人防 —— 就你,拿市井的理儿,把事儿办成了!”
陈五想起上辈子在深圳做跨境电商,和外国客户谈合作时总说 “双赢”,此刻倒觉得那套理儿在千年前也适用:“陛下,胡汉不是敌,是商 —— 商人要赚钱,就得把对方的需求当自个儿的需求。”
拓跋焘盯着陈五看了半晌,突然从龙案下摸出个布包:“这是朕微服时记的‘胡汉账’。” 他展开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纸,“鲜卑牧民说汉商的盐贵,汉农说鲜卑的马吃苗;鲜卑贵族嫌汉臣的规矩多,汉臣骂鲜卑的习俗野…… 你说,这账怎么平?”
陈五接过纸,扫了眼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 有画押的,有刻痕的,还有用鲜卑符号记的。上辈子他做过用户需求分析,此刻倒像回到了会议室:“陛下,这账要分着算,永远不平;要合着算,倒有解法。比如盐贵,甜州的盐矿能开条商路,鲜卑用羊毛换,汉商用盐换,两边都省了中间钱;马吃苗,立个‘秋牧不进田’的规矩,鲜卑交草税,汉农得补偿……”
拓跋焘听得入神,连小黄门端来的参茶凉了都没察觉。直到殿外传来午炮声,他才猛地拍了下陈五的肩:“陈掌柜,朕给你个官 —— 司市少卿,管天下互市!”
陈五后退半步,甜灯的金砂突然灼得手背发疼。上辈子他最烦的就是 “体制内” 的勾心斗角,此刻倒觉得千年前的官帽子更沉:“陛下,臣是商人,官服穿不惯。但臣能替陛下办三件事:立互市规、开胡汉学、设保灾库 —— 钱从商来,事由民办,陛下只需盖个官印。”
拓跋焘眯起眼:“你这是要当‘无冕之官’?”
“商人图利,可利分两种 —— 赚银钱的利,和赚人心的利。” 陈五笑了,“臣要赚后者。”
拓跋焘突然大笑,震得殿角的铜鹤都扑棱起翅膀:“好!朕给你三道敕令:一准互市立规,二准学馆收徒,三准保灾库免税!” 他提笔写了三道朱批,“拿这去见各郡太守,有抗令的,报朕!”
陈五接过敕令,手指触到朱红的御印,烫得几乎要缩手。他突然想起甜南昨晚拽着他衣角问 “皇帝爷爷长啥样”,此刻倒觉得那小丫头的问题有了答案 —— 皇帝爷爷,是个想把胡汉揉成好馍的老厨子。
“陛下,臣还有一事。” 陈五想起马市外总蹲在墙根的比蒙乞丐,“胡汉融合,不能漏了‘小姓’。比如高车、粟特这些部族,他们的商队、手艺,也该进互市……”
拓跋焘的笔顿在半空,抬头时眼里有光:“陈掌柜,你这脑子,该生在朕肚子里!”
出宫时已近黄昏。陈五攥着敕令,感觉袖中沉得像揣了块铁。李昭扶着他的胳膊,唐刀在鞘中微微发颤:“老陈,刚才陛下说‘抗令的报朕’,你可知道,崔浩的门生昨天还在骂‘胡商乱市’?”
陈五望着宫墙上的狼头旗,风把旗角吹得猎猎作响:“知道。所以咱们得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让骂的人没话说。”
转过承明门,巷子里突然窜出七八个蒙面人。为首的持着鲜卑狼头短刀,刀身映着夕阳,泛着青黑的光。李昭把陈五往身后一推,唐刀出鞘的声音像道惊雷。
“保护陈掌柜!” 李昭大喝,刀锋挑开第一刀。
陈五退到墙根,甜灯的金砂突然顺着袖口爬出来,在掌心凝成个小盾牌 ——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见金砂显形,上辈子的 “现代印记”,此刻倒像有了灵性。
蒙面人越围越紧,刀风刮得陈五的鬓发乱飞。他瞥见为首者手腕上的狼头刺青 —— 和慕容拔儿子的一模一样。李昭的刀光中,他摸到怀里的敕令,突然扬声道:“我有太武帝的敕令!”
蒙面人顿了顿,为首者吼道:“杀了他,敕令烧了!”
陈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辈子他被车撞前,也是这种濒死的慌乱,但此刻他想起甜南的笑脸,想起马市篝火旁的胡汉孩子,突然吼道:“李昭!往左边突!”
李昭的刀势一变,砍向左侧蒙面人的膝盖。那人惨叫着倒地,陈五趁机窜出巷子。身后传来追兵的骂声:“别让汉商跑了!”
跑到西市口,唐记的灯笼已经点亮。老茶商举着铁钳冲出来,毒刺甩着三棱刺从街角窜出,几个汉商和鲜卑骑士听见动静,抄着扁担、马鞭子围了过来。
蒙面人见势不妙,扔了两把淬毒的短刀,翻墙跑了。李昭的左臂划了道口子,血把衣袖染成了暗红。陈五蹲下来给他止血,摸到短刀上刻着 “大檀” 二字 —— 这是柔然可汗的名讳。
“老陈,” 李昭咬着牙,“这刀是柔然的。”
陈五的后背沁出冷汗。他想起太武帝近年正准备北伐柔然,而平城的鲜卑贵族里,总有些和柔然暗通款曲的。甜灯的金砂还在掌心发烫,这次凝成了个箭头,指向城北的柔然商栈。
“把刀收起来。” 陈五对毒刺说,“明儿去查城北的‘金帐驼队’—— 他们总说卖皮毛,可库房的味儿不对。”
老茶商递来金创药,药粉撒在李昭的伤口上,疼得他直抽气:“陈掌柜,要不报官?”
“报官?” 陈五望着渐暗的天色,“崔浩的廷尉府,未必查得明白。” 他摸了摸怀里的敕令,“先把学馆开起来,把保灾库立起来 —— 等胡汉的根扎深了,再拔这些毒草。”
甜南从唐记里跑出来,怀里抱着阿和,小脸上全是担心:“阿爹,你流血了?”
陈五蹲下来,把甜南抱在怀里。小姑娘身上带着奶糖和陶片的味道,和上辈子女儿的奶香重叠在一起。他亲了亲她的额头:“阿爹没事,就是遇到了几只坏狗狗。”
“我拿陶片打它们!” 甜南举起陶片,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五笑了。他望着西市的灯火,鲜卑的胡歌和汉商的吆喝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 咚 ——” 敲着平城的夜。
“李昭,” 他说,“明儿去请穆提婆和慕容夫人,咱们要在学馆挂块匾 —— 就写‘胡汉同春’。”
李昭擦了擦刀上的血,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