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都口的夜风卷着碎雪,吹得玄鸟军旗猎猎作响。陈五摸着马鞍上的青铜镜,镜面映出铁烈的陌刀队正在整理藤甲 —— 这些用敦煌胡杨藤浸过蜂蜡的防具,是穆萨按照波斯铠甲改良的,轻便又耐沼泽潮气。前方二十里便是高车部南部牧场,地图上那片泛着荧光的区域,正是老尼所说的 “沙虫巢穴”。
“大人,雪山部斥候回报,高车前锋三千铁骑兵已进入沼泽边缘。” 李崇的声音混着马具的响动,他的环首刀新缠了羌人獬豸纹的刀穗,“他们的战马都裹着双层牛皮甲,蹄铁是平头的,适合在泥泞地行走。”
陈五望着天边未褪的星芒,五星连珠的尾光仍隐约可见。他抽出老尼给的水文图,沙虫荧光勾勒的路径在图上化作淡蓝线条,恰好避开暗沼:“传令下去,穆萨带机关营在三号浅滩埋地钉,铁烈的陌刀队藏在红柳丛后,等我令旗挥动便断敌退路。” 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羌人少女斥候阿依古丽,“你带二十人沿沙虫路径迂回,把高车骑兵引入‘蜂巢阵’。”
黎明前的薄雾最是浓重,沼泽里的芦苇荡传来水鸟惊飞的声响。阿依古丽的黑马踏过浅滩,马蹄特意裹了软皮,只在泥地留下浅印。她摸着鞍鞯上的雪山纹银饰,想起阿爹临终前说的 “胡汉斥候不分彼此”,忽然用羌语低吟起诱敌的短调 —— 那是陈五让卓玛改编的,混着高车牧歌的尾音。
高车部的骑兵刚进峡口,马就陷进泥里,骑手们骂骂咧咧地抽马,马却越挣越深,像掉进了胶桶。“放碱面!” 陈五喊。阿月挥了挥手,女兵们掀开碱面车的布帘,成袋的碱面被抛进峡口。黄烟腾起来,遮住了骑兵的视线。
高车前锋主将忽律的狼头马鞭骤然收紧,他听见芦苇丛中传来熟悉的牧歌,却带着几分异样的节奏。“不对劲,这调子是我们族里的《羔羊归圈》,但多了三个音节。” 他身旁的亲卫刚要开口,坐骑突然一声嘶鸣,前蹄陷进暗沼 —— 泥水下的地钉划破马掌,鲜血染红浅滩。
“有埋伏!” 忽律的狼头旗刚要挥动,东南方传来密集的破空声。穆萨改良的投石机抛出的不是石块,而是裹着麻绳的拒马桩,锋利的枣木尖刺扎进泥地,瞬间在沼泽边缘织成木网。更有涂了蜂蜡的牛皮绳从红柳丛中甩出,缠着马腿往两侧拽,高车骑兵的双层牛皮甲在泥泞中反而成了累赘,连人带马摔倒在烂泥里。
高车骑兵的马靴刚没入膝弯,泥浆便像活物般绞紧马腿,马筋在泥泞中绷成青紫色,蹄铁刮擦着河床卵石发出刺耳的锐响。为首百夫长的狼头战旗 “噗” 地栽进泥里,旗面上的猩红颜料被碱水一激,竟腾起滋滋白烟 —— 那是用狼血混着朱砂绘的图腾,此刻在黄雾中扭曲成诡异的鬼脸。
“捂住口鼻!” 有人用鲜卑语惊叫,却被碱面呛得咳嗽不止。骑兵们摸索着腰间弯刀,指缝间却塞满滑腻的泥浆,刀柄像条活鱼般从掌心滑脱。更有人想抽弓射箭,却发现牛皮弓袋早已被泥水浸透,弓弦黏在箭囊上扯都扯不开。一匹枣红马突然发狂,前蹄踢向同伴的坐骑,两匹马一同栽进深潭般的泥浆里,马腹下翻涌出的气泡裹着腐叶,在黄雾中泛着腥臭的绿光。
崖顶的骆驼骨架开始簌簌掉落,风化的腿骨砸在骑兵头盔上,发出空葫芦般的闷响。有个少年骑手被骨茬划破面甲,鲜血混着碱面渗进眼睛,他惨叫着挥刀乱砍,却将身旁战友的皮甲划出大口子。泥浆顺着伤口灌进去,疼得那汉子抱着肚子打滚,铠甲缝隙里挤出的泥团竟带着体温,在冷风中腾起细弱的白气。
阿月的女兵们躲在巨石后,用浸过醋的布巾捂住口鼻,将整袋碱面顺着崖壁倾倒。碱粉与水汽在空中相撞,形成细密的呛人雾霭,像张无形的网罩住峡口。透过黄雾,可见高车骑兵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只余兵器碰撞声和战马哀鸣在峡谷中回荡,仿佛千万只手在雾里撕扯绞杀。
“弩手准备!” 刺史的令旗在崖顶挥动。埋伏在峡后的轻骑终于杀出,马蹄却特意裹了麻布,直到离敌人五步之遥才骤然提速。前排骑士甩出套马索,缠住陷在泥里的骑兵脖颈,借马力将其拖出泥潭 —— 不是为了俘虏,而是让同伴的挣扎扯乱更多阵型。有个高车勇士被拖得满脸是泥,竟张口咬住马镫,钢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被轻骑反手一矛刺穿肩胛,血珠溅在碱面上,腾起更浓的白烟。
陈五握着鱼符的手掌全是冷汗,鱼符的热度透过掌心,让他清晰听见每声闷响 —— 战马骨骼在泥浆中的碎裂声,弯刀砍在岩石上的迸溅声,甚至碱面颗粒钻进铠甲缝隙时的 “沙沙” 声。他看见一个高车老者跪在泥里,双手徒劳地挖着马腿,腰间的奶皮囊被箭簇划破,乳白的马奶混着血水,在泥地上画出蜿蜒的死亡纹路。
最惊心的是那面狼头战旗,不知何时被泥浆埋至旗杆,唯有狼首图腾还露在外面,怒目圆睁的眼窝里灌进碱水,暗红的颜料顺着旗杆滴落,像在为这场屠杀计数。当刺史的环首刀架上铁弗部首领脖颈时,峡底的黄雾恰好散去一线,露出满地扭曲的躯体 —— 有人被泥沼闷得翻白眼,有人抓着骆驼腿骨作最后抵抗,更多的战马还在泥潭里抽搐,蹄子踢起的泥块砸在岩壁上,惊飞了巢穴里的沙燕。
“大人,他们的弓箭!” 阿月突然指着某个骑兵的背囊。陈五这才发现,高车人竟在箭簇上抹了磷粉,遇水便滋滋燃烧。几支流箭射中崖边灌木,火舌借着碱面的燥气迅速蔓延,映得整个峡谷如同炼狱。燃烧的箭杆坠落泥沼,火星溅在骑兵铠甲上,迸出的光点与沙燕的惊飞轨迹交织,将这场本就残酷的伏击,染成了一幅流动的血色画卷。
“杀!” 铁烈的陌刀劈开晨雾,藤甲在泥水中轻若无物。他的陌刀比寻常兵器长两寸,刀背刻着新纹的玄鸟与狼头,刀光过处,牛皮甲如纸般裂开。有高车士兵举着铜锤砸来,却见铁烈侧身避开,刀柄横扫对方腰眼,在泥地里拖出长长的血痕 —— 他特意没取敌人性命,只断其战力。
陈五站在稍高的沙丘上,青铜镜的反光指引着机关营的方位。他看见穆萨正趴在投石机旁调整角度,靛蓝袖口沾满泥浆,却精准地让每根拒马桩都落在沙虫荧光标记的安全区外。“大人,高车主力来了!” 李昭的羽林卫突然急报,远处尘烟腾起,至少万骑的铁蹄正碾碎晨雾。
“按计划行事。” 陈五展开绣着蜂巢纹的令旗,这是他特意设计的联络信号。阿依古丽的迂回小队立刻点燃狼粪,三缕青烟升起 —— 那是让埋伏在芦苇荡深处的 “蜂巢阵” 启动的信号。所谓蜂巢阵,是穆萨用胡杨木搭成的六边形拒马,每个节点藏着弩手,箭矢涂着沙虫荧光粉,在雾中划出淡淡光轨。
高车大汗巴图的豹纹战旗闯入视线时,正看见自家前锋在沼泽里挣扎。“汉人果然狡猾!” 他挥动豹尾鞭,“重骑兵绕道西侧浅滩,轻骑从东面包抄 ——” 话未说完,西侧浅滩突然传来战马嘶鸣,李崇带着屯田兵改装的 “耧车弩” 出现,看似播种的耧车突然射出三棱透甲箭,正是阿依古丽改良的箭簇,直接穿透轻骑兵的鳞甲。
“那些汉人用的是耕具!” 高车将领的惊呼混着箭矢破空声。李崇的环首刀砍断对方刺来的长矛,刀穗上的獬豸纹在血光中格外醒目:“大夏的屯田术,今日借你们的草场开犁!” 他故意让弩车保持耕具的外形,就是要让高车人误以为是民夫,直到箭矢离弦才惊觉陷阱。
最激烈的交锋在中央沼泽区。铁烈的陌刀队已退至蜂巢阵后,陌刀往地上一插,竟成了拒马的支点。高车重骑兵的铁蹄踏碎泥地,却被六边形拒马卡住马腿,穆萨带着粟特工匠从阵中推出改良的 “旋风炮”—— 其实是加大版的弹弓,发射的不是石弹,而是浸过桐油的火把。火把落在泥泞的芦苇上,竟腾起诡异的蓝火 —— 原来沼泽里的腐殖质早被穆萨偷偷洒了硫磺粉。
巴图的战马在蓝火前惊立,他看见对方阵中那个穿玄鸟纹甲的将领,正举着面刻满星象的青铜镜。更让他心惊的是,己方骑兵的退路不知何时被胡杨木栅栏封死,栅栏上缠着的不是藤蔓,而是会发光的沙虫 —— 那些荧光虫子顺着马腿往上爬,战马受惊乱踢,反而撞毁了更多己方阵型。
“大汗,西南角有缺口!” 亲卫的呼喊带着哭腔。陈五早就算准,高车人见退路被封,必然往沙虫荧光指引的 “安全区” 突围,却不知那正是雪山部斥候提前挖好的浅壕,壕底埋着半人高的尖木桩,表面盖着浮草。第一队骑兵踏入时,浮草断裂的声音像死神的轻笑,尖木桩穿透马腹,骑手被甩进壕沟,瞬间被乱蹄踏成肉泥。
战斗持续到正午,沼泽水面漂着未燃尽的火把,蓝烟混着血腥气。陈五踩着泥泞走向被俘的巴图,对方的豹纹战衣沾满泥浆,狼头护腕却眼熟 —— 正是老尼提到的百年前先生留给高车部的信物。“你可知,百年前有位穿葛衣的先生,曾在你们草场教人种苜蓿?” 他蹲下身,青铜镜的光映出巴图震惊的瞳孔,“如今五星再现,我们不是来抢草场,是来让弯刀换铁犁的。”
巴图盯着陈五腰间的蜂巢纹佩,忽然想起族里老巫医的传说:“星聚之时,有异人带蜂巢而来,教牧民耕牧……”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可柔然新汗逼我们南下抢粮,否则就血洗牧场!”
陈五心中一凛,柔然的算盘果然是借高车部消耗河西军。他解下自己的玄鸟纹披风,盖在巴图身上:“我可以给你三千石麦种,还有耐旱的苜蓿苗 —— 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他指向远处正在收拢伤兵的铁烈,那汉子正用羌语安慰高车俘虏,“让你的人看看,我们对待敌人,不是杀绝,是给活路。”
暮色降临时,沼泽里的沙虫开始集体发光,荧光沿着蜂巢阵的轨迹,勾勒出类似五星连珠的图案。穆萨蹲在地上记录沙虫的活动轨迹,忽然抬头:“大人,这些虫子的荧光频率,竟与您的青铜镜共振。” 陈五摸了摸发烫的镜背,忽然明白,百年前的先生为何选择沙虫作为路标 —— 它们本就是星轨的一部分,在天地间谱写着胡汉共生的密码。
回营途中,铁烈扛着陌刀,刀上的血痕已被他用胡杨皮擦拭干净:“奶奶的,那些高车小子的皮甲比柔然的好砍多了。” 他忽然挠头,“不过看见他们伤兵哭着要麦种,倒比砍人还难受。” 陈五笑了,这个曾经的柔然后备役百夫长,如今却成了最懂 “胡汉共暖” 的人。
深夜,李崇送来高车部的布防图,墨迹在羊皮上泛着沙虫荧光:“末将查过,巴图的侄子在高车左贤王帐下当值,或许能策反……”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其实末将当年在大夏屯田,见过太多因粮荒而死的百姓,如今能让草场变良田,比杀人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