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庭的金帐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陈五站在帐外,望着十二根狼头立柱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每声铃响都像敲在他的太阳穴上。他扯了扯月白锦袍的袖口 —— 这是铁勒连夜找绣娘赶制的,领口绣着柔然的 “九瓣花”,下摆缀着大魏的 “云纹”,活像块拼布。
“大人,” 铁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羊油的膻味,“大汗的‘狼卫’要搜身。”
四个狼卫走过来,皮靴踏在草甸上发出闷响。为首的汉子留着络腮胡,刀疤从左眼贯到下颌,像条爬在脸上的蜈蚣。他摸出陈五腰间的甜灯,金砂在他掌心炸开,惊得他松手后退:“这是妖物!”
“这是大魏皇帝赐的‘通心灯’。” 拓跋清上前,银质步摇在晨风中轻晃,“能照见人心善恶 —— 可汗若怕,某替陈大人收着。”
刀疤狼卫瞪了她一眼,却没再动手。陈五摸了摸甜灯,金砂在袖底凝成 “静” 字 —— 前世做销售时,见客户前总爱摸口袋里的钢笔,现在倒换成了这团会发烫的金砂。
帐门掀开时,陈五被热气裹了个满怀。金帐足有三十丈见方,穹顶垂着九幅狼头毡毯,地上铺着整张的白狐皮,狐毛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正北的虎皮王座上,坐着柔然大汗郁久闾社仑 —— 四十来岁,宽肩细腰,左耳垂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映得半张脸泛着幽光。
“大魏的使者?” 社仑的声音像块磨过的石头,“你比某想象中年轻。”
陈五单膝跪地,按大魏礼节行了半礼:“大魏同天商栈陈五,见过可汗。”
“商栈?” 右首的灰袍老者冷笑,是左贤王阿古达的叔父,“大魏派个商人来谈‘通好’?某还以为会是羽林卫的将军,带着刀和箭。”
帐内响起低笑。陈五抬头,看见阿古达坐在左贤王的位置上,二十来岁,眉骨高得像块岩板,腰间别着把南朝短刀 —— 正是石敬瑭商队里的款式。
“左相说的是。” 陈五转向灰袍老者,“商人谈的是利,将军谈的是刀。可汗要刀还是要利?”
社仑的夜明珠晃了晃:“说。”
陈五从怀里摸出块盐巴,举过头顶:“这是大魏的青盐,西市一斤卖五钱银。若开互市,龙庭的牧民能花两钱买到 —— 省下的三钱,能买半张羊皮,够给娃娃做件冬衣。”
他又摸出块铁犁,犁刃闪着冷光:“这是大魏的‘曲辕犁’,能翻半人深的土。柔然的草场年年退化,用这犁翻沙葱地,一亩能多打两斗草 —— 十亩地够养二十只羊,二十只羊够喂饱一个帐篷的人。”
左相拍案而起:“大魏的盐铁是蜜糖里裹着刀!某听说,去年大魏往铁勒部卖了三百张犁,今年铁勒部的税就涨了三成 —— 说是‘犁翻了草场,得加税养马’!”
铁勒的脸涨得通红,刚要说话,陈五按住他的手背。他摸出张纸,是前日在沙鼠道上记的账:“左相说的税,是大魏边郡的旧规。某已说服广平王,新互市的税按‘十取其一’—— 卖十斤盐,只收一斤的税;卖百张犁,只收十张的利。”
“空口无凭!” 阿古达突然开口,短刀在鞘上磕出脆响,“大魏的皇帝说过‘犁庭扫穴’,你个商人能改圣旨?”
陈五望向阿古达腰间的短刀,刀尖刻着 “建康” 二字:“某改不了圣旨,但某能让可汗看见,大魏的皇帝要的是‘边民安居’,南朝的皇帝要的是‘胡汉相杀’—— 就像阿古达大人腰间的刀,是南朝周侍郎送的,对吧?”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狼头铃的轻响。阿古达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你……”
“石敬瑭的商队被截了。” 陈五掏出块染血的锦缎,是南朝 “云锦” 的料子,“车上装了五百把这样的刀,刀鞘里塞着周侍郎的信 —— 说‘借柔然的手,搅乱大魏边市,南朝的粮就能卖上三倍价’。”
社仑的夜明珠 “啪” 地砸在案上,震得酒碗跳起来:“拿上来!”
陈五呈上锦缎和信。社仑扫了眼信上的字迹,突然笑了,笑声像闷雷:“好个南朝!前年送某两箱珍珠,去年送某十车丝绸,原来都是要某当刀使!”
左相的脸白了:“可汗,这说不定是大魏的离间计……”
“离间?” 社仑把信拍在左相面前,“你当某不识字?周侍郎的私印,某在南朝使臣的腰牌上见过!” 他转向陈五,“你说的互市,能让某的牧民吃上盐,让某的草场多打草,还能断了南朝的刀 —— 凭什么?”
陈五深吸一口气。前世做医疗器械销售时,面对三甲医院的院长,他也这么紧张过。那时他背熟了产品参数、竞品劣势、客户痛点,现在倒觉得,草原上的可汗和医院的院长,要的都是 “稳” 和 “利”。
“凭三点。”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大魏的盐铁比南朝便宜三成 —— 南朝的盐过了淮河要加税,过了黄河要加税,到龙庭时,一斤盐能换半只羊。大魏的盐从雁门关直送,省了五道税。”
“第二,互市的税钱,某替可汗管着 —— 每月初一,某让人把税银装在红漆箱子里,送到可汗的金帐。箱子有三把锁,可汗一把,某一把,铁勒大贾一把 —— 少一文,某把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第三,” 他顿了顿,望向帐外的草甸,“某带了个孩子来,铁列,巴图的儿子。他说阿爸被马贼抽了三鞭,说大魏的粮食有毒。可他吃了某的炒面,说‘甜的,阿爸骗人’。”
陈五转向社仑:“可汗,牧民要的不是刀,是甜的粮食、暖的羊皮、能哄娃娃不哭的糖。大魏能给这些,南朝给的是刀 —— 刀能杀人,也能让牧民恨可汗,恨到连沙葱都不肯挖,连羊都不肯放。”
社仑的手指敲着案几,一下,两下,三下。陈五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夜明珠的光,像两潭要结冰的水。
“某问你,” 社仑突然说,“若互市成了,大魏的商人会不会像南朝商人那样,抢牧民的羊,占牧民的地?”
“某立‘互市约法’。” 陈五摸出早就写好的木简,“商人不得强买强卖,不得放高利贷,不得占草场 —— 违者,大魏砍他的手,柔然砍他的头。”
左相突然冷笑:“你当可汗是三岁娃娃?口说无凭,拿什么保证?”
“拿某的命。” 陈五解开锦袍,露出心口的甜灯,金砂在皮肤上爬成 “信” 字,“这灯是大魏皇帝赐的,见血则鸣。若某骗了可汗,某自己割开胸膛,让灯鸣给全龙庭听。”
帐内响起抽气声。拓跋清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 —— 她知道甜灯的金砂是陈五的 “金手指”,却第一次见他用命做赌。
社仑站起身,虎皮斗篷滑落在地。他走下王座,站在陈五面前,身上带着股松烟和马奶酒的味道:“某见过太多说漂亮话的,可你让某想起阿爷 —— 阿爷打天下时,也爱说‘要让帐篷里有肉香,娃娃的脸上有油光’。”
他伸手扶起陈五:“某准了,试行三个月。三个月后,若龙庭的牧民没吃上甜的粮食,没穿上暖的羊皮,某就把你的脑袋挂在狼头柱上。”
“谢可汗!” 陈五鞠躬,额头的汗滴在狐皮上,洇出个小圆圈。
阿古达 “哐” 地踢翻酒案,短刀出鞘三寸:“可汗!大魏的狼进了帐篷,会连骨头都啃干净的!”
社仑转身,目光像把刀:“阿古达,你阿爸左贤王的草场,上个月被南朝马贼抢了二十只羊 —— 若互市成了,你阿爸能买大魏的铁矛,比南朝的刀利三倍。” 他指了指阿古达腰间的短刀,“再说了,你这南朝的刀,该扔到淖尔里喂鱼。”
阿古达的刀尖垂了下去,却狠狠瞪了陈五一眼。陈五装作没看见,他知道,这一眼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变成刺,但此刻,他的任务是把桥搭起来,至于桥板上的刺,慢慢来拔。
“铁勒,” 社仑说,“你带陈大人去看互市点 —— 就选在红柳滩,离龙庭百里,离雁门关百里,两边都方便。”
铁勒跪下行礼,眼里泛着水光:“某这就去!”
陈五跟着铁勒往外走,经过阿古达身边时,闻到股铁锈味 —— 是短刀没擦净的血。他摸了摸甜灯,金砂在掌心散成 “防” 字,前世做销售时,他总说 “客户的反对声里藏着机会”,现在倒觉得,敌人的敌意里,也藏着让桥更结实的石头。
帐外的阳光正好,铁列蹲在狼头柱下,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糖画 —— 是他说的 “大魏的甜”。陈五走过去,蹲在他旁边:“画的什么?”
“糖骆驼!” 铁列仰起脸,脸上沾着沙粒,“阿姐说,糖骆驼能驮着甜的粮食,从大魏到龙庭,从龙庭到大魏。”
陈五笑了,摸出块炒面塞给他:“等互市成了,阿爹给你买真的糖骆驼,比沙鼠道的骆驼还高,还甜。”
拓跋清走过来,银步摇在阳光下闪着光:“某刚才数了,帐里有七个大臣点头,三个皱眉 —— 阿古达那派,最多能闹三个月。”
“够了。” 陈五望着金帐上的狼头旗,旗子被风吹得猎猎响,“三个月,够让牧民尝到甜,够让可汗看见利,够让南朝的刀烂在沙里。”
铁勒牵着马过来,马背上搭着舆图:“大人,红柳滩的地儿某熟,咱们这就去 —— 赶在日落前,能圈出互市点的边界。”
陈五微笑点点头,随即与拓跋清在铁勒的引导下,策马朝红柳滩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