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西市的青石板上已落满了脚印。陈五站在新搭的木牌楼前,仰头望着 “胡汉同春” 的鎏金匾额 —— 这是太武帝亲笔题的,笔锋里既有汉隶的厚重,又掺了鲜卑狼毫的锐利。
“陈掌柜!穆二公子的马队到了!” 老张跑过来,棉袍下摆沾着星点奶渍,“马奶酒的坛子都摆好了,还挂了‘二十年陈酿?互市专享’的红绸!”
陈五转头,正见穆提婆骑着雪青马穿过市口,银鞍上的狼头纹被朝阳镀了层金边。他身后跟着二十辆木车,车上堆着绣着鲜卑云纹的毛毡,最前面的大铜壶里,马奶酒的香气正往天上窜。
“陈当家,” 穆提婆跳下马,拍了拍陈五的肩,“我阿爹昨儿在廷尉府跪了半宿,可我跟他说 —— 今儿穆家要是给互市节丢脸,我就把马厩里的雪青马卖了!”
陈五笑了。穆家的老匹夫虽然通敌被查,但穆提婆这小子倒是真把 “胡市大贾” 的名头当回事了。他指了指木牌楼旁的大鼓:“二公子,这头鼓,得你来敲。”
穆提婆眼睛一亮,抄起鼓槌。“咚 —— 咚 —— 咚 ——” 三声闷响,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西市的彩旗 “刷” 地全展开了,鲜卑的狼头旗、汉家的云纹旗、高车的鹰羽旗,在风里缠成了团花。
“互市节,开!”
随着陈五一声喊,西市炸了锅。鲜卑牧民掀开毡帐的门帘,银碗里的奶酪闪着油光;汉商扯开布棚的帷幔,铁犁、纺车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粟特商人支起香料摊,肉豆蔻、胡荽的香气混着马奶酒,直往人鼻子里钻。
甜南拽着慕容小娥的手跑过来,两个小丫头都穿了新衣裳 —— 甜南是汉式的月白襦裙,小娥是鲜卑的绯红短衣,发辫上还系着陈五让人打的 “胡汉同春” 银锁。
“阿爹!小娥说要去买糖人!” 甜南举着竹牌,“用互市券!”
陈五摸出两枚竹牌,竹牌上盖着康记、穆家和太武帝的三方印。这是他设计的 “通用券”,胡汉商客都认,拿券能换银钱,也能直接换货。“去吧,别跑远。” 他蹲下来给甜南系紧围脖,“看见穿红衣服的羽林卫就喊他们。”
两个小丫头蹦蹦跳跳跑向糖人摊。陈五望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听见胡笳声 —— 是鲜卑歌姬在毡帐前唱《敕勒歌》,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旁边的汉商摊前,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话说张骞通西域,带回来葡萄、苜蓿,也带回来胡人的良马……”
“陈掌柜!”
陈五转头,见乌力吉老汉牵着骆驼过来,驼背上的羊毛毡叠得整整齐齐。“陈掌柜的券好用!” 老汉举着竹牌笑,“我用三床毡子换了五匹棉布,老张说,这布够我家那口子做十件冬衣!”
老张从布棚里探出头,手里攥着算盘:“乌力吉大叔,您的羊毛毡软和,我拿它换了粟特人的香料,能多赚半成利!”
陈五看着两人击掌,心里像灌了蜜。上辈子在深圳参加跨境展会时,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 不同国家的商人围在一起算利润,眼睛里闪着亮。此刻的西市,倒比展会更亲,因为这里的笑是真的,骂是热的。
“陈大人!”
陈五回头,见崔浩的门生王朗之带着几个汉臣站在市口,宽袖儒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举着卷竹简,上面写着《周礼?地官?司市》。
“陈大人好手段,把西市变成了胡虏的乐窝。” 王朗之冷笑,“《周礼》说‘市易者,必以其地之产’,可您这互市节,胡人的奶渣、汉人的铁器,全混在一块儿 —— 成何体统?”
陈五没接话,指了指旁边的茶摊。三个鲜卑骑士正和汉商围炉喝茶,手里端着同样的粗陶碗,碗里浮着半片柠檬。“王大人请看,他们喝的是汉人的茶,加的是鲜卑的柠檬。《周礼》里没写柠檬,可这茶,比太学的清酒暖。”
王朗之的脸涨得通红:“你…… 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大人要是嫌乱,不妨尝尝穆二公子的马奶酒。” 陈五指了指酒坛,“我让人加了汉人的蜂蜜,甜得很 —— 您要是喝了,说不定能明白,胡汉的味儿,掺一块儿才对。”
围观的百姓哄笑起来。王朗之甩了甩袖子,转身要走,却被个穿鲜卑皮袍的老妇拦住了。“这位大人,” 老妇举着块羊毛毡,“我家那口子说,汉人的棉布软和,可这毡子抗风。您要是嫌胡汉混着不好,那我这毡子,您帮我退给乌力吉?”
王朗之的嘴唇哆嗦着,灰溜溜地走了。陈五望着他的背影,对老茶商说:“去给茶摊送两坛蜜,就说陈五请的 —— 胡汉的茶,该甜着喝。”
日头升到头顶时,西市的热闹到了顶点。粟特商人的铜壶里煮着香料奶茶,高车的马具摊前围着汉地的马夫,鲜卑的银匠正给汉家娘子打银簪,样式是胡汉合璧的并蒂莲。
甜南和小娥举着糖人跑回来,糖人是两个手拉手的小娃娃,一个穿襦裙,一个穿短衣。“阿爹你看!” 甜南把糖人举得老高,“糖人师傅说,这叫‘胡汉娃娃’!”
陈五刚要接,突然听见 “轰” 的一声响。他转头,见东头的铁器摊冒起了黑烟 —— 是装铁器的木箱烧起来了,火星子劈里啪啦往旁边的布棚窜。
“救火!” 陈五吼了一嗓子,拔腿就跑。李昭从人群里窜出来,唐刀鞘砸开旁边的水桶,水 “哗啦” 泼在火上。毒刺带着几个汉商抄起木盆,鲜卑骑士也拎着羊皮水袋冲过来,胡汉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倒比刚才的热闹更响。
火很快被扑灭了。陈五蹲下来翻烧黑的木箱,箱底有半块没烧完的油布,上面印着模糊的狼头纹 —— 和之前在码头查获的箭簇箱一样。
“陈哥,” 毒刺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瞅见放火的人了,穿灰布短打,腰上系着根红绳 —— 和昨儿在林子里盯梢的那小子一个打扮!”
陈五的甜灯突然烫得他手一抖,金砂在掌心凝成把刀。他想起李昭说过,柔然的刺客喜欢在腰上系红绳,取 “血祭狼神” 的意思。
“李昭,” 他说,“带毒刺去追。记住,别伤着人 —— 要活口。”
李昭点头,唐刀在鞘中轻鸣。陈五转头,见周围的百姓正七手八脚帮铁器商收拾摊子。鲜卑老妇把自家的羊毛毡铺在地上,汉商递来新的铁器,粟特商人捧来香料说 “去去晦气”。
“陈掌柜,” 铁器商抹了把脸上的黑灰,“这火是冲我来的,可您瞧 —— 胡汉的兄弟都帮我。我这摊子,明儿接着摆!”
陈五拍了拍他的肩,嗓子突然发紧。上辈子他见过太多 “地域黑”“种族歧视”,此刻却觉得,千年前的胡汉百姓,比后世某些人更懂 “抱团”。
暮色降临时,西市的灯笼亮了。陈五站在木牌楼下,望着人来人往的市集。鲜卑孩子举着汉家的纸鸢跑,汉娃啃着鲜卑的奶渣笑,甜南和小娥正把 “胡汉娃娃” 糖人分给围观的小孩,阿和追着糖渣跑,尾巴摇得像个小扫帚。
“陈当家,” 穆提婆走过来,手里端着碗马奶酒,“我阿爹在廷尉府写了认罪书,说要把私占的草场全捐出来当学馆。太武帝批了,说‘能改就是好胡’。”
陈五接过酒碗,和他碰了碰:“二公子,胡汉的事儿,不是非黑即白。就像这酒 —— 加了蜂蜜,苦的也能喝出甜来。”
“陈掌柜!”
陈五转头,见李昭从巷子里转出来,手里攥着根红绳,绳子上挂着块羊脂玉,玉上刻着 “大檀” 二字。“人跑了,” 李昭说,“但这是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陈五摸了摸玉,凉得刺骨。他望着城北方向的暮色,甜灯的金砂在掌心慢慢散开,像滴融入酒碗的墨。上辈子他做跨境电商时,最怕的就是 “黑天鹅事件”,此刻却觉得,这只 “黑天鹅”,怕是要从柔然的方向飞来了。
“明儿把学馆的地契拿去廷尉府。” 他对老茶商说,“再请慕容夫人写篇《胡汉同春赋》,刻在学馆的墙上 —— 字要大,让骑在马上的鲜卑人,和挑着担子的汉人,都能瞅见。”
老茶商点头:“中!我这就去请先生!”
甜南跑过来,拽了拽陈五的衣角:“阿爹,小娥说,明儿要在学馆种胡杨 —— 她说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就像胡汉的交情。”
陈五蹲下来,把甜南抱在怀里。小姑娘身上带着糖人和陶片的味道,和上辈子女儿的奶香重叠在一起。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好,阿爹让人买最好的胡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