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夯土城墙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像头趴卧的老兽。陈五勒住枣红马,望着城门洞进出的人流 —— 穿窄袖短衣的鲜卑骑兵,着宽袍大袖的汉商,裹着羊毛毡的高车牧民,还有戴尖顶帽的粟特胡商,像团揉在一起的布,红的绿的紫的,在暮色里晃得人眼晕。
“陈哥,城门守军要查货。” 毒刺骑着瘦马凑过来,三棱刺在腰间晃悠,“领头的是个鲜卑小校,腰牌上刻着‘羽林’二字,牛得很。”
陈五摸了摸腰间的甜灯,金砂在掌心微微发烫 —— 这是他进城门的底气。三天前在红柳滩,李昭给他塞了块半旧的玄鸟符,说是能通平城羽林卫的门路。他拍了拍马背:“把甜州的精铁牌亮出来,就说给太仆寺送马掌料。”
毒刺应了声,催马往城门跑。陈五望着城楼上的鲜卑族徽 —— 金狼头叼着月桂枝,在晚风里猎猎作响。这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年号 “太平真君” 年间,平城虽为都城,胡汉分野仍像刀刻的:东市是鲜卑贵族的马场,西市是汉商的绸缎庄,中间隔着条穿城渠,水浑得能照见两边人眼里的刺。
“陈当家!” 老茶商的驼铃响起来,“太仆寺的王典签来了!”
陈五转头。穿青衫的中年男人正从城门洞出来,腰间挂着铜鱼符,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笼的仆从。他认得这是李昭阿爷的旧部,三年前在玉门关帮过康记商队运药材。
“王典签。” 陈五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劳您大驾。”
王典签挥了挥手,仆从递来盏琉璃灯,照亮了驼队最前面的铁箱:“甜州精铁,火候足,杂质少,太仆寺正缺这玩意儿。” 他指了指陈五腰间的甜灯,“李将军的符我认,可城门守军归羽林卫管,得给个由头 ——” 他压低声音,“最近汉臣和鲜卑贵胄在朝堂掐架,说是要‘禁胡俗’,连马具上的狼头纹都要改云纹,您这商队,别沾上边儿。”
陈五心里透亮。太武帝近年重用法术高的汉臣,崔浩那拨人正鼓吹 “用夏变夷”,鲜卑勋贵们自然要反扑。他摸出块金叶子塞过去:“王典签,我们就卖铁料换农具,不掺朝堂的事儿。”
王典签捏了捏金叶子,笑了:“成,我跟羽林卫说你们是给太医院送药材的 —— 胡商运药,天经地义。”
城门守军的刁难果然松了。陈五望着商队鱼贯入城,甜南骑在阿依古丽的骆驼上,正扒着驼峰看城墙上的狼头旗,陶片在她手里闪着光。李昭凑过来,唐刀鞘上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老陈,平城的水比白盐池深。”
“深不怕,怕的是浑。” 陈五指了指西市方向,“先找落脚处,唐记货栈的掌柜该等急了。”
唐记货栈在西市最热闹的十字口,门楣上的 “唐” 字被漆成朱红,在暮色里像团火。陈五掀开门帘时,穿靛青直裰的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陈当家!李将军的信我收着,您要的农具都备齐了 —— 曲辕犁、铁锄、纺车,全是河内郡的好货!”
陈五扫了眼后堂。二十辆独轮车堆着农具,铁犁的刃口闪着冷光,纺车的木轴还带着新漆味。他摸了摸犁头,指尖沾了层防锈的羊油:“掌柜的,我要换三百套,其中五十套得带‘魏’字官印 —— 太武帝去年下旨,官制农具免税。”
唐掌柜的眉毛挑了挑:“陈当家好算计!官印农具能过鲜卑贵族的关卡,民制农具卖给汉户赚差价... 可这官印...”
“我有太仆寺的批文。” 陈五摸出王典签给的木简,“就说这些农具是给漠南六镇的军户,王典签的章在这儿。”
唐掌柜的眼睛亮了:“得嘞!明儿晌午前给您装车!”
货栈外传来喧哗声。陈五掀开门帘,看见三个穿窄袖皮袍的鲜卑青年正踢翻路边的菜筐,菜叶子飞得到处都是。卖菜的老汉跪在地上捡葱,头顶的布巾被扯得歪歪扭扭。
“阿爷,您没事吧?” 甜南从骆驼上滑下来,蹲在老汉身边帮着捡菜,“我阿爹说,打人的都是小狗!”
鲜卑青年中的高个转身,腰间的狼头银饰晃得人眼晕:“小丫头片子,敢骂爷?” 他抬手要打,手腕却被李昭扣住。唐刀的寒气顺着皮肤往上窜,他打了个寒颤:“你... 你敢动我?我阿爹是羽林中郎将!”
“羽林中郎将的儿子,该学《孝经》,不该学踢菜筐。” 李昭的声音像块冰,“给老汉赔三贯钱,滚。”
高个青年的脸涨得通红。他甩开李昭的手,摸出块银锭砸在地上:“算你狠!” 说完带着同伙跑了,皮靴声在青石板上敲得山响。
老汉捡完菜,冲陈五作揖:“客官,这是鲜卑八姓的慕容家,惹不得... 您快带孩子走。”
陈五蹲下来,帮甜南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阿爷,您的葱我全买了。” 他摸出五贯钱塞过去,“明儿让孙子去西市唐记货栈,领套铁锄 —— 种葱得用新家伙。”
老汉的手直抖:“客官这是...?”
“胡汉都要吃饭,吃饭就得种地。” 陈五指了指远处的鲜卑骑兵,“他们的马要吃草,咱们的地要长葱,不冲突。”
老汉望着陈五的背影,嘴里念叨着 “胡汉不冲突”,慢慢走远了。
一更天,陈五在唐记后堂和李昭对账本。烛火映着算盘珠子,噼啪响得像炒豆子。毒刺蹲在门口啃羊腿,阿依古丽在给骆驼喂豆饼,甜南趴在桌上画小狼,陶片在纸上刮出沙沙声。
“陈哥,” 毒刺突然说,“刚才那慕容家的小子,我瞅着像在踩盘子 —— 他盯着咱们的铁箱看了三回。”
陈五的笔停了。他想起王典签的话,想起城门上的狼头旗,想起太武帝最近要 “整齐风俗” 的诏书。甜灯的金砂在掌心发烫,像在提醒他什么。
“李昭,” 他说,“你去打听打听,最近平城有什么大买卖 —— 胡汉合股的,能遮人耳目的。”
李昭点头,唐刀在鞘中轻鸣:“我这就去北市找老鹞子,他消息最灵通。”
后半夜,李昭回来时带了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老头脸上有道刀疤,从左眉到右颊,像条爬着的蜈蚣。他往桌上扔了块羊骨,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陈当家,老鹞子说您要找胡汉合股的买卖 —— 城北有个马市,鲜卑贵族出草场,汉商出种马,赚的钱分三份:一份给太武帝修庙,一份给崔浩的书院,一份归自个儿。”
陈五摸了摸羊骨,骨头上的字是用刀尖刻的,深浅不一:“马市缺什么?”
“缺铁掌。” 刀疤老头说,“鲜卑人的马跑惯了草原,蹄子软,到了平城的青石板路,半月就得换副铁掌。汉商的铁料贵,鲜卑贵族嫌被坑,正闹得凶。”
陈五笑了:“甜州的精铁,做马掌最合适。”
刀疤老头也笑了,刀疤跟着动:“陈当家要插这桩买卖,得见个人 —— 鲜卑穆家的二公子,穆提婆。他阿爹是尚书左仆射,管着太仆寺,能批马市的文书。”
“什么时候见?”
“明儿卯时,城北玄德寺。” 刀疤老头站起,“穆二公子爱听汉戏,您带个会唱《白头吟》的,容易搭话。”
陈五望着刀疤老头的背影,对李昭说:“让阿依古丽准备,她的嗓子比铜铃还亮。”
李昭挑眉:“阿依古丽是青鬃部的,唱胡曲在行,汉戏...?”
“教她。” 陈五指了指甜南,“甜南会背《白头吟》,让她教阿依古丽 —— 小丫头记词快得很。”
甜南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阿爹,我教阿依古丽姐姐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陈五摸了摸她的头:“好闺女。”
第二日卯时,玄德寺的晨钟刚响过三遍。陈五带着阿依古丽站在大雄宝殿前,甜南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古柏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团墨渍。
“陈当家?”
陈五转头。穿月白锦袍的青年正从偏殿出来,腰间挂着玉鱼符,发式却是鲜卑的索头 —— 半披半束,用红绳系着。他身后跟着两个提香炉的仆从,身上飘着沉水香。
“穆二公子。” 陈五抱拳,“在下陈五,甜州康记商队的。”
穆提婆扫了眼阿依古丽:“这位是...?”
“青鬃部的阿依古丽,会唱汉戏。” 陈五使了个眼色,阿依古丽开口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穆提婆的眼睛亮了:“好嗓子!比我家的汉姬唱得还地道!” 他指了指偏殿,“里面有茶,陈当家请。”
偏殿里摆着张檀木茶桌,茶盏是越窑的青瓷,茶汤泛着鹅黄。穆提婆亲自倒茶:“陈当家的甜州精铁,我早有耳闻。城北马市的马掌,若用甜州铁,能撑三个月 —— 鲜卑的马,汉人的铁,这买卖有意思。”
“穆二公子的草场,汉商的种马,甜州的铁掌。” 陈五说,“赚了钱分四份:太武帝的庙,崔浩的书院,穆家的银钱,康记的本钱。”
穆提婆的手指在茶桌上敲了敲:“多了一份。”
“多的那份,给青鬃部的牧民 —— 他们的羊毛能织马鞯,比鲜卑的毡子软和。” 陈五笑了,“胡汉的买卖,得让胡汉都尝到甜头。”
穆提婆盯着陈五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陈当家这脑子,比我阿爹的算盘还精!成,这买卖我应了!明儿让账房去唐记签契约。”
陈五起身抱拳:“谢穆二公子。”
走出玄德寺时,甜南拽了拽陈五的衣角:“阿爹,穆公子的发绳是红的,像阿娘的头绳。”
陈五摸了摸她的头:“等回甜州,阿爹给你买十根红绳。”
暮色降临时,陈五站在平城的城楼上。穿城渠的水泛着金光,东边鲜卑贵族的马场传来马嘶,西边汉商的绸缎庄飘着酒香。李昭站在他旁边,唐镜在掌心反着光:“老陈,穆提婆的买卖,崔浩那拨汉臣会答应?”
“崔浩要的是‘用夏变夷’,穆家要的是‘胡汉共荣’,咱们要的是钱。” 陈五指了指远处的马市,“各取所需,棋局才下得长。”
李昭笑了:“你这市井智慧,倒像在布棋。”
“平城是棋盘,胡汉是棋子。” 陈五摸了摸甜灯,金砂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该轮到咱们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