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骆驼蹄子陷进流沙时,他正盯着沙地上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红痕迹 —— 像阿月红棉袄的碎布,又像甜南襁褓上的丝线。
\"别动!\" 铁罕的声音带着沙粒的粗粝,\"这是鬼沙窝,越挣陷得越深!\"
陈五僵在驼背上,能感觉到流沙正顺着骆驼的腿往上漫,像无数只冰凉的手在拽他。铁罕翻身下马,解下腰间的牛皮绳抛过来:\"抓稳!\" 他和两个胡商趴在沙埂上,合力把骆驼往回拉。
骆驼发出哀鸣,前蹄终于抠住了硬沙层。陈五滚到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右肩的伤被震得火辣辣疼。他望着脚边的流沙坑,坑底泛着诡异的蓝光 —— 像极了甜州霜河被下毒时的颜色。
\"这沙有问题。\" 铁罕蹲下来,用刀尖挑了块沙粒,\"普通流沙是土黄的,这沙里掺着青金石粉,能吸人阳气。\"
陈五想起老匠头说过,甜州的陶土里要是掺了青金石,烧出来的陶会泛蓝光,能镇邪。可这沙漠里的青金石,怎么成了害人的东西?
\"走。\" 铁罕拍了拍他的肩,\"过了前面的红石山,就能到沙暴的 ' 心脏 '—— 沙民说,那是风的老窝,所有被卷走的东西,最后都会落在哪。\"
商队继续往东。日头爬到头顶时,空气像着了火,骆驼的鼻孔里喷出白雾,商队的水囊已经空了三个。陈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怀里的甜灯突然发烫 —— 是灯身的裂缝里卡着的沙粒在发热,像颗小太阳。
\"停下!\" 绿头巾医工阿依古丽突然喊。她蹲在沙地上,指尖沾了点湿润的土,\"地下有暗流,跟着蚂蚁走。\"
陈五顺着她的目光看,沙地上果然有串细小的脚印 —— 沙漠黑蚁正排着队往红石山方向爬。胡商们欢呼起来,解下羊皮水袋灌了半袋沙,用布包着挤水 —— 这是铁罕教的 \"沙滤法\",黑蚁走过的沙,能滤出半口水。
陈五喝着混着草屑的水,望着红石山。山体像被火烧过,红得滴血,山壁上刻满歪歪扭扭的符号,有的像骆驼,有的像人,有的像团旋转的沙。
\"那是古沙民的岩画。\" 铁罕说,\"他们崇拜 ' 沙母 ',说沙母住在山腹里,能吞风吐雨。\"
陈五的甜灯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他盯着山壁,发现岩画的缝隙里有抹暗红 —— 是布纤维,和他在鬼哭峡找到的红布带颜色一模一样。
\"阿月!\" 他喊着往山上跑,右肩的伤疼得他踉跄,\"阿月在里面!\"
铁罕拽住他:\"别冲动!沙民说红石山会 ' 吃人 ',进去的商队没一个活着出来!\"
陈五甩开他的手:\"甜州的人还在里面!\"
红石山的洞口比陈五想象的小,仅容一人弯腰进入。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五摸出火折子,火苗刚窜起,就被一股怪风扑灭。他的甜灯却自动亮了 —— 灯芯早烧完了,可灯身的裂缝里渗出淡金色的光,像月光渗进陶土。
\"这灯... 成精了?\" 铁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五回头,见商队的人都举着火把跟了进来。阿依古丽的眼睛亮得惊人:\"这是 ' 地火陶 ',用沙漠地心的岩浆烧的,遇阴则明,遇阳则暗。古书上说,地火陶能照见 ' 沙母 ' 的幻象。\"
洞里的岩画在甜灯的光下显了形:无数人跪在沙母脚下,沙母是团旋转的沙,长着人的脸,怀里抱着个婴儿。陈五的心跳漏了一拍 —— 沙母的脸,和阿月有七分像;怀里的婴儿,像极了甜南。
\"这是... 预言?\" 他轻声说。
铁罕的火把突然爆出蓝焰,照见洞壁上的血手印。最上面的那个手印很小,是孩子的 —— 小丫头的手,陈五记得她的指甲上沾着陶泥。
\"他们来过。\" 陈五的声音发颤,\"甜州的人进过这洞。\"
商队的人紧张地攥紧了武器。铁罕的刀出鞘半寸,刀锋映着甜灯的光:\"沙民说,沙母会把闯入者变成 ' 沙仆 ',永远守着她的山。\"
陈五往前走,甜灯的光越来越亮。洞的尽头是座石坛,坛上摆着七块地火陶片,拼成个圆盘,圆盘中心嵌着颗夜明珠,照得整个洞亮如白昼。
\"甜盟的陶片!\" 陈五扑过去。石坛上的七块陶片,每块都刻着蝎子纹,和小丫头捡的那块一模一样。他摸出怀里的陶片,严丝合缝地嵌进圆盘的缺口 —— 圆盘突然转动,夜明珠的光聚成一道,射向洞顶。
洞顶的岩画动了。沙母的沙团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最后 \"轰\" 地炸开,露出个地道。地道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 —— 是老茶商熬的粥,陈五闭着眼都能闻出来。
\"在下面!\" 陈五喊着往地道跑。
地道里的沙很软,像踩在棉花上。陈五跑了约莫半里地,突然听见甜南的哭声 —— 脆生生的,像银铃。他加快脚步,看见阿月的背影,红棉袄在地道里格外显眼。
\"阿月!\" 他扑过去,却扑了个空。阿月的身影像团雾,散了又聚,怀里的甜南也变成了沙粒,簌簌往下落。
\"陈五。\" 阿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别追了,沙母要留我们... 她需要活人祭。\"
陈五的甜灯 \"啪\" 地裂开道新缝,光更亮了。他看见地道两侧的沙壁里嵌着人 —— 老茶商、毒刺、小丫头,甚至铁柱,他们的身体半沙半人,眼睛闭着,像在沉睡。
\"铁柱!\" 陈五扑到沙壁前,用手挖沙。铁柱的脸露出来,还是七年前守城时的模样,嘴角沾着血,却没了呼吸。
\"他们没死。\" 阿依古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母用沙裹住了他们的魂魄,像腌菜似的,存着等用。\"
\"怎么救?\" 陈五的手在抖。
阿依古丽指着石坛的圆盘:\"地火陶是沙母的克星。古书记载,凑齐八块地火陶,就能破她的沙牢。\"
陈五摸了摸怀里 —— 他有第八块陶片,小丫头捡的那块。
\"放进去。\" 铁罕说,\"我阿爹说,沙母怕完整,怕团圆。\"
陈五把陶片按进圆盘的最后一个缺口。圆盘转得更快了,夜明珠的光变成金色,照得地道里的沙粒都飘了起来。沙壁里的人开始挣扎,老茶商的枣核袋掉在地上,小丫头的陶片从沙里滚出来,毒刺的三棱刺 \"当\" 地落在陈五脚边。
\"阿月!\" 陈五喊,\"抓住我的手!\"
阿月的身影凝实了,她伸手抓住陈五的手腕。陈五的银镯子突然发烫,和阿月的镯子一起,烫得两人同时喊出声。
\"拉我!\" 阿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甜南快化了!\"
陈五拼尽全力拽,阿月的下半身还是沙粒,簌簌往下落。铁罕和商队的人也扑过来,十双手攥成绳,终于把阿月和甜南拉出了沙壁。
甜南 \"哇\" 地哭出声,阿月的红棉袄上还沾着沙粒,可她的手是暖的,甜南的脸是软的 —— 他们活了。
\"毒刺!\" 陈五转身去拉毒刺,\"老茶商!小丫头!\"
沙壁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老茶商咳嗽着吐出沙粒,小丫头抱着陶片直哭,毒刺的三棱刺还攥在手里,刃上沾着沙。
\"陈将军...\" 毒刺哑着嗓子,\"我们以为... 再也见不着你了。\"
陈五拍了拍他的肩,眼泪砸在沙地上。阿月抱着甜南走过来,甜灯的光映着她的脸,她的银镯子还在发烫,和陈五的镯子一起,像两团小太阳。
\"沙母呢?\" 铁罕问。
陈五抬头,见沙母的岩画已经模糊,地道的沙开始塌陷。他拽着阿月往洞外跑,商队的人架着老茶商,毒刺背着小丫头,所有人刚跑出洞口,红石山就 \"轰\" 地塌了,扬起的沙雾里,传来沙母的尖叫,像风卷着碎玻璃。
\"走!\" 铁罕喊,\"沙暴要来了!\"
陈五望着怀里的甜灯,灯身裂了八道缝,可光更亮了,像团烧不化的金。他想起铁柱说过:\"甜州的灯,是甜州人的心烧的,裂得越狠,亮得越旺。\"
现在,灯裂了,心却更齐了。
商队往南走时,陈五回头望了眼红石山的废墟。沙雾里,他仿佛看见沙母的脸,可那脸慢慢变成了甜州的城墙,变成了老槐树,变成了铁柱的笑。
他知道,沙母的诅咒破了,可沙漠里的危险还没结束。但没关系。
因为甜州的人在,甜灯的光在,胡商的驼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