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州城的第五天清晨,是被哭声叫醒的。
陈五蹲在粮库门口,手里攥着最后半块枣饼 —— 饼面结着霜,硬得能硌掉牙。昨夜他把最后三袋枣饼分给了守城的狼旗兵,可老周头偷偷塞给他半块:\"您得撑着,甜州靠您呢。\"
现在这半块饼,被个穿破棉袄的小丫头攥着。她的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沾着灰,正被三个半大孩子追着跑:\"那是我娘的!她快饿死了!\"
陈五冲过去拦住孩子们。带头的男孩十三四岁,瘦得像根芦柴棒,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我们三天没吃饭了!我弟弟快不行了!\"
小丫头死死护着饼:\"我娘咳血了,大夫说吃口甜的能缓... 缓...\"
陈五的喉咙发紧。他摸出怀里的甜灯 —— 灯身裂得能看见里面的枣泥,早没了火,可余温还在。他蹲下来,把饼掰成四块:\"小丫头拿两块,给你娘;男孩拿一块,给弟弟;剩下一块,给最饿的人。\"
男孩盯着饼,突然哭了:\"我不要!我要杀了寒狼部的人!我要他们的肉!\"
陈五的眼泪砸在雪地上。他想起铁柱说过,甜州的孩子该在老枣树下玩弹珠,该捧着糖画笑,不该攥着石头喊 \"杀人\"。
\"陈将军!\" 毒刺从城墙上跑下来,脸色铁青,\"寒狼部的援军到了!\"
陈五冲上城垛,胃里像塞了块冰 —— 北边的雪地里,黑压压一片骑兵,马背上挂着油桶,车辙里拖着粗木杆,杆头绑着铁钩 —— 是撞城槌。
\"右贤王的哥哥左贤王来了。\" 毒刺指着带头的银甲将军,\"王猛将军说过,左贤王最擅用毒,当年屠过三个不肯投降的镇子。\"
陈五的银镯子发烫 —— 是阿月的鱼符在她怀里,和他的镯子起了感应。他转头,见阿月扶着墙往这边走,脚腕的伤肿得像馒头,怀里还抱着个襁褓 —— 是昨夜捡的弃婴,孩子的娘饿死了。
\"阿月。\" 他说,\"火药库的位置,除了咱们,还有谁知道?\"
阿月的脸色变了:\"铁柱、毒刺、老匠头... 还有账房先生。\"
陈五的后颈炸开冷汗。他拽着阿月往老槐树跑,树根下的地洞盖着块青石板,石板上有新鲜的划痕 —— 有人撬过。
他掀开石板,地洞里黑黢黢的,只有半坛子火药还在,可坛子上的封泥被划破了,火药撒了一地,混着雪水成了泥浆。
\"内鬼!\" 阿月的声音发颤,\"他们要废了咱们的火药!\"
陈五的拳头砸在石板上,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开成小红花。他想起昨夜守火药库的是老茶商的儿子小福 —— 小福才十六岁,说要 \"给甜州守宝贝\"。
\"小福呢?\" 他问。
阿月摇头:\"今早没见着人。\"
陈五冲进火药库旁边的草棚,就见小福蜷在草堆里,后颈插着根毒针,手里攥着半块狼头铜扣 —— 和之前抓住的账房先生包袱里的一样。
\"是左贤王的 ' 狼毒针 '。\" 毒刺蹲下来,用刀尖挑起针,\"针尾刻着狼头,见血封喉。\"
陈五把小福的眼睛合上。他想起小福第一次跟商队时,抱着枣饼说:\"陈将军,等我长大,要当甜州最厉害的狼旗兵。\" 现在他的身子还暖着,可再也当不成兵了。
\"敲战鼓!\" 陈五吼,\"所有能拿家伙的,上城!\"
城墙上的破锣 \"咚咚\" 响起来。百姓们扶着墙往城上爬,有的拄着拐,有的抱着孩子,手里攥着砖、刀、甚至冻硬的粪叉。老匠头举着烧窑的火钳,冲陈五喊:\"陈将军,这玩意儿能捅马肚子!\"
陈五望着这些人,喉咙发紧。他摸出铁柱的刀,刀鞘上还沾着铁柱的血:\"甜州的墙塌了,可甜州的人,不能塌!\"
寒狼部的骑兵开始冲锋了。左贤王的马队像片黑云,马蹄溅起的雪粒打在城墙上 \"啪啪\" 响。撞城槌的木杆撞在缺口处,墙土 \"簌簌\" 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麦秆和碎砖 —— 那是百姓用棉袄、草席、甚至裹尸布塞进去的。
\"砸!\" 陈五喊,\"用砖砸!\"
城墙上的百姓举起砖往下砸。老茶商的枣饼车翻了,枣饼 \"哗啦啦\" 落了一地,被骑兵的马蹄踩成泥。小丫头的娘咳着血,把最后半块砖砸下去,砸中个骑兵的脑袋,血溅在她的破棉袄上,像朵红梅花。
左贤王的马队突然停住了。他举起手里的号角,吹了声长调 —— 骑兵们退开,露出后面的油车。油车的铁桶被砸开,火油 \"哗哗\" 流进墙缝里,在雪地上泛着恶心的亮。
\"火攻!\" 毒刺喊,\"他们要烧墙!\"
陈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墙里塞的都是草席、棉袄,沾了火油就是个大火球。他抄起铁桶往墙缝里倒盐 —— 盐能凝火油,可盐仓早空了,铁桶里只有半把盐,撒在火油上,只凝了巴掌大的一块。
\"用尿!\" 老匠头喊,\"尿能灭火!\"
百姓们解开裤带,往墙缝里撒尿。尿水落在火油上,滋滋响着冒白汽。陈五也解开腰带,可他三天没喝水了,尿水细得像线。
左贤王的号角又响了。骑兵们举着火把冲上来,火油遇火 \"轰\" 地烧起来,墙缝里的草席、棉袄 \"噼啪\" 炸响,火光映得城墙像着了火。
\"退!\" 陈五喊,\"往西城退!\"
百姓们跌跌撞撞往西城跑。阿月抱着弃婴,被火烤得脸通红,突然踉跄 —— 她的脚腕伤口崩开了,血渗出来,在火里蒸成血雾。
陈五扑过去抱住她。阿月的额头烫得惊人,嘴里念叨着:\"铁柱... 铁柱说砖要烧透... 可咱们没柴了...\"
陈五的眼泪滴在她脸上。他想起七年前,他们在窑厂烧砖,阿月被窑烟熏得直咳嗽,偏要笑着说:\"等砖烧好了,甜州的墙就不怕风不怕雨了。\" 现在砖烧好了,墙却要被火烧塌了。
\"陈将军!\" 毒刺从后面追上来,\"西城的门被堵了!\"
陈五回头,就见西城门口堆着柴草,柴草里埋着油桶,油桶上插着根导火索 —— 导火索的火星 \"呲啦呲啦\" 往油桶里爬。
\"内鬼!\" 他吼,\"又是内鬼!\"
百姓们乱作一团。有个老头扑过去踩导火索,可他的脚冻得没知觉,踩了两下没踩灭。小丫头的娘咳着血冲过去,用身子压住导火索 —— 火星烧到她的棉袄,\"轰\" 地着了火。
陈五冲过去,用外衣扑打她身上的火。她的脸被烧得焦黑,可还在笑:\"甜州的门... 不能开...\"
导火索灭了。陈五抱着她,她的手慢慢垂下去,怀里的半块甜盟陶片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寒狼部的骑兵已经冲上城墙了。陈五抄起铁柱的刀,砍翻个骑兵,刀上的血溅在甜灯上 —— 灯身突然 \"噗\" 地亮了,火苗不大,却照得人心里发烫。
\"甜灯亮了!\" 阿月喊,\"甜灯亮了!\"
百姓们跟着喊,声音撞在城墙上,荡起回音。骑兵们被吓住了,后退了两步。陈五趁机拽着阿月往城楼跑,甜灯的光在前面晃,把影子拉得老长。
城楼上,陈五把甜灯挂在旗杆上。灯芯的火苗 \"腾\" 地蹿高,映得甜州城像镀了层金。寒狼部的骑兵们望着灯,交头接耳 —— 他们听过甜州的传说,说甜灯是甜神的眼,照到的地方,人不死,城不亡。
左贤王的脸黑得像锅底。他抽出刀,砍向灯杆 —— 刀刚碰到杆,灯芯的火苗突然 \"轰\" 地炸开来,火星溅在他脸上,烫得他直骂娘。
\"撤!\" 他吼,\"等火灭了再攻!\"
骑兵们退下了。陈五望着他们的背影,怀里的甜灯突然灭了。他摸了摸灯身,余温还在,像块烧透的炭。
阿月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陈五,我冷。\"
陈五把她搂得更紧:\"等开春,咱们去老枣树下,你教我系红绳。\"
阿月笑了,眼角落下泪:\"好。\"
城墙上的百姓围过来,有的帮阿月裹伤口,有的给陈五递来半块冻硬的馍 —— 不知是谁藏了三天的。陈五咬了口馍,硬得像石头,可心里暖烘烘的。
他望着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抹淡红,像甜灯的光。他知道,不管寒狼部有多少兵马,不管甜州的墙多薄,只要甜州的人还在,甜州就永远不会亡。
因为甜州的魂,不在城墙里,不在盐仓里,在每一个喊 \"甜州\" 的人心里。
而此刻的寒狼部营寨里,左贤王摸着脸上的烫伤,对右贤王说:\"这甜州的灯邪性得很,咱们得想别的法子... 比如,断他们的水。\"
右贤王的眼睛眯成了狼眼:\"甜州的霜河在城南,他们的水都从那儿挑。咱们派小队去投毒,让甜州的人喝了水,自己先乱起来。\"
左贤王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好计。等他们渴得发疯,不用攻城,甜州自己就垮了。\"
甜州城的夜色里,陈五抱着阿月,听着城墙外的狼嚎,攥紧了手里的甜灯。他不知道,更大的危机,正随着夜色,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