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风卷着铁锈味灌进喉咙时,陈五正蹲在骆驼粪堆旁啃干饼。
这饼子是商队头天晚上烤的,硬得能砸死沙鼠。他咬了一口,门牙差点崩掉,索性掰成小块泡羊奶 —— 羊奶早凉了,混着饼渣在嘴里成了浆糊。
\"张郎,\" 阿月端着陶碗凑过来,\"我这有胡麻酱,抹饼子香。\"
她的碗里盛着半凝的酱,泛着琥珀色的光。陈五抹了一大坨,饼子立刻软和了些。他嚼着嚼着,突然皱起眉头:\"阿月,你们平时发面不用碱?\"
\"碱?\" 阿月歪头,\"发面就是把面搁罐子里,等它变酸,再揉巴揉巴烤。\"
陈五拍了下大腿。他想起来了,南北朝时还没推广食用碱,发面全靠自然发酵,酸了就加草木灰中和,味道又苦又涩。难怪商队的饼子要么酸得倒牙,要么苦得皱眉。
\"我有办法!\" 他拽着阿月往伙房跑,\"你去跟康队长说,把剩下的面全拿来。再找个干净的陶罐,要大点的。\"
伙房是辆带篷的牛车,车板上堆着半袋青稞面,还有个黑黢黢的陶瓮 —— 商队的 \"老面引子\",已经用了三年,表面结着层绿毛。陈五捏着鼻子掀开盖子,酸腐味差点把他熏倒。
\"这引子不能用了,\" 他对伙夫老周说,\"得重新发。\"
老周是汉人,四十来岁,脸上有道刀疤,据说是在统万城被赫连夏的兵砍的。他嗤笑一声:\"张郎懂发面?我跟面打了二十年交道,没碱没灰,拿啥发?\"
\"用温水,\" 陈五指了指水囊,\"把面和软乎了,搁太阳底下晒。等它起小泡泡,就是发好了。\"
老周翻了个白眼:\"那跟原来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 陈五扯过块破布当围裙,\"等面发过了,我教你用碱面中和酸味。\"
\"碱面?\" 康屠何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块干饼,\"汉儿,你从哪儿弄碱面?\"
陈五拍了拍怀里的布包 —— 这是他三天前在沙泉捡的,当时以为是盐,后来尝了尝,舌头麻麻的,应该是天然碱。他蹲下来,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碱面能去酸,还能让馒头膨大。等蒸出来,又软又香,保准你们没吃过。\"
康屠何的络腮胡动了动:\"要是蒸不出来,你就去喂骆驼。\"
\"蒸不出来我把饼子全吃了!\" 陈五挽起袖子,开始和面。
面和到一半,阿月端着陶碗跑过来:\"张郎,碱面!\"
她手里的碗里盛着灰白色的粉末,是陈五教她从沙泉边的碱土里熬出来的 —— 沙漠盐湖周围多碱,刮层土泡水,沉淀后晒干就是碱面。陈五捏了撮尝了尝,点头:\"对,就是这个。\"
面发了两个时辰,果然胀成了蜂窝状,酸得人睁不开眼。陈五撒了把碱面进去,揉得面团光滑发亮。老周凑过来闻了闻:\"咦,不酸了!\"
\"现在要 ' 醒' 面,\" 陈五拍了拍面团,\"搁这儿半个时辰,让碱和匀。\"
康屠何蹲在旁边,像看耍猴似的:\"汉儿,你确定这不是巫术?\"
\"巫术能让你们吃饱?\" 陈五翻了个白眼,\"等会儿蒸出来,你第一个尝。\"
半个时辰后,陈五把面团切成小剂子,捏成馒头形。老周生起篝火,架上铁锅,锅里铺了层胡杨叶 —— 沙漠里没笼布,只能凑合。
水开了,蒸汽扑得人脸发烫。陈五守在锅边,盯着馒头慢慢膨大。老周搓着手:\"这... 这馒头咋还鼓起来了?\"
\"发面发好了,\" 陈五擦了擦汗,\"再蒸一刻钟。\"
一刻钟后,陈五掀开锅盖。白乎乎的馒头挤在锅里,像堆雪团,还冒着热气。老周凑近闻了闻,猛地吸了下鼻子:\"香!面香里带点碱的清苦,不酸!\"
康屠何抄起个馒头,吹了吹就咬了口。他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馒头渣顺着胡子往下掉:\"软!比女人的胸脯还软!\"
杂役们哄笑起来。阿月红着脸戳了戳他:\"康队长,没个正经。\"
陈五也笑了。他掰了块馒头递给阿月:\"尝尝?\"
阿月小口咬着,眼睛弯成月牙:\"甜!比蜜枣还甜!\"
\"那是面本身的甜,\" 陈五解释,\"碱中和了酸味,把面里的糖分逼出来了。\"
商队的人围过来,一人抢了个馒头。老周捧着剩下的馒头直叹气:\"我以前咋就没想到?发面还能这么弄!\"
\"老周,\" 陈五拍他肩膀,\"明天开始你当师傅,教大家做。碱面我教阿月去熬,管够。\"
\"中!\" 老周咧嘴笑,刀疤跟着往上扯,\"张郎,我老周服你!\"
那天中午,商队的馒头香飘出二里地。陈五蹲在骆驼旁啃第二块,突然听见沙丘后传来动静。
\"有人!\" 阿月拽了拽他的袖子。
陈五眯眼望去,沙坡上歪歪扭扭走着几个人,破衣烂衫,脸上沾着血。最前面的是个老头,背着个小娃娃,娃娃的脚腕上系着红绳,在风里晃荡。
\"是难民,\" 康屠何摸出弯刀,\"汉民,可能是从赫连夏逃出来的。\"
陈五站起来,把剩下的馒头揣进怀里。他走过去,把馒头递给老头:\"吃吧,管饱。\"
老头盯着馒头,喉结动了动,却没接:\"官爷,我们没钱。\"
\"不要钱,\" 陈五蹲下来,\"我也是汉人,老家在平城。\"
老头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馒头的褶子上:\"平城... 我儿子在平城当差,三年没信了...\"
小娃娃哇地哭了,伸手抓馒头。陈五把馒头掰碎喂她,沾着眼泪的馒头甜丝丝的。
\"你们怎么到这儿的?\" 他问。
\"夏军打过来,\" 老头抹了把脸,\"烧了村子,抢了粮食。我们跟着商队跑,商队嫌我们累赘,把我们扔了。\"
康屠何走过来,皱着眉头:\"带他们走?商队的水只够三天。\"
陈五看了看难民 —— 老弱病残共七人,最小的娃娃才两岁,最大的老太太咳得直抽。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鱼符,突然有了主意:\"康队长,让他们给商队干活。老头喂骆驼,老太太看伙房,小媳妇缝补帐篷。娃娃... 我来带。\"
康屠何的络腮胡抖了抖:\"汉儿,你这是当善人?\"
\"不是善人,\" 陈五指了指难民,\"他们能干活,就是劳动力。再说了,\" 他压低声音,\"多几个人,遇到马贼时还能当帮手。\"
康屠何笑了:\"汉儿,你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
难民们跪下来磕头,额头撞在沙地上咚咚响。陈五赶紧扶老头起来:\"别磕了,再磕成沙饼了。\"
那天傍晚,商队多了七口人。陈五给小娃娃取名 \"豆豆\",因为她抓馒头时像只小仓鼠。阿月用旧布给豆豆缝了个肚兜,绣着歪歪扭扭的花。
\"张郎,\" 阿月抱着豆豆,\"你说豆豆能活过沙漠吗?\"
\"能,\" 陈五摸了摸豆豆的红绳脚腕,\"有馒头吃,有热水喝,咋活不过?\"
他没说的是,沙漠里的死亡率高得吓人,十支商队有三支走不出去。但看着豆豆啃馒头的样子,他突然有了股子狠劲 —— 就算拼了命,也要把这小不点儿带出沙海。
半夜,陈五起来巡夜。月光像层霜,铺在骆驼背上。他走到伙房旁,听见里面有动静。
\"二当家的,\" 是老周的声音,\"张郎把难民留下,会不会坏了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二当家康莫何的声音阴恻恻的,\"那汉儿最近太跳,康屠何都听他的。等出了沙漠... 哼。\"
陈五的后背冒起冷汗。康莫何是康屠何的堂弟,商队的二把手,平时总阴着张脸。他早觉得这人心术不正,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马脚。
\"老周,\" 康莫何又说,\"明天你把碱面的方子给我,我去柔然卖。汉儿的本事,得为我所用。\"
陈五攥紧了怀里的鱼符。他突然明白,在这商队里,除了马贼和沙漠,还有更危险的东西 —— 人心。
他轻手轻脚退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豆豆在帐篷里哭了,阿月哼起摇篮曲:\"月儿弯,馒头软,豆豆睡在阿月怀...\"
陈五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笑。管他什么二当家,管他什么柔然,至少现在,他有了要守护的人 —— 商队的杂役、阿月、豆豆,还有这些能吃上软馒头的难民。
他拍了拍腰间的鱼符,转身走向篝火。火星子噼啪炸响,像极了现代生日时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