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示意箜婉奉茶,将夫妻二人引入衙署后堂。
问询之后,男人名唤陈大山,妇人名叫燕娘。
的确是她从江南离开时,让丫鬟去帮个忙的那对夫妇。
没想到如今竟然在这罗京衙署再次相见,世事难料。
“沈大人!”陈大山看着沈菡身上那股独特沉静的气质,心中燃起希望,“小儿小宝,昨日酉时前后还在院里玩耍,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我们唤他吃饭,就……就不见了!”
他声音发颤:“邻里都找了,沟渠河沟也看了,活不见人……死……”
“死”字在他喉间滚动,终是说不出口。
燕娘泣不成声:“大人!昨夜里……夜里我们听到……后院墙根下有动静……像是野猫,又不太像……跑出去看就没了人影……呜……小宝他会不会……被那‘恶鬼’……”
她的话像冰锥,刺得后堂本就阴冷的气氛更寒几分。
旁边的师爷周明德听得真切,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和怨怼,忍不住插嘴:“大人!还请大人明鉴!那恶鬼伤的都是壮年男女,从未对小儿下手!小娃娃兴许是调皮跑远迷了路,或是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兴师动众全城搜捕,岂不更扰得人心惶惶?依律,人口走失报案,也得按流程来,先由里正、坊正查访三日……”
“周师爷。”沈菡端起茶盏,杯盖轻轻划过杯沿,声音不高,却让周明德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目光扫过周师爷那略显僵硬的笑容,落回陈大山夫妇身上:“本官知道了。陈小宝年岁几何?体貌特征?昨日失踪时所穿衣着?”
她问得仔细,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小儿一岁,瘦瘦小小的,胆子也小。昨天穿着蓝布褂子,膝盖那块还打着补丁……他……他的手指头缺了一根指节!”燕娘抽噎着描述。
缺了一根指节?!
沈菡忽然站起身。
燕娘微微一愣:“大、大人……怎么了?”
就连站在她身边的箜婉也觉得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年纪也差不多,竟然手指也断了一根?!
沈菡很快冷静下来,她尽管心中产生了怀疑,到底还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现在重要的是先把孩子给找到。
沈菡看向侍立一旁的箜婉:“取笔墨,按他们所说记录小宝体貌特征,誊抄十份。”
又对青玉道:“青玉,你随本官,现在就去陈家勘查现场。竹刃,你拿着这画像,带两名衙役,立刻排查近两日所有进出城门的记录,尤其注意携带孩童的可疑人物或车辆!周师爷——”
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烦请即刻召集所有在衙的捕快、差役,半个时辰后大堂听令,准备分区搜索!”
周明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沉。
这位京城来的女县令,行事不仅强硬,更透着股不容人敷衍的精准劲儿。
他憋着一肚子不满,也只能躬身:“……是,卑职遵命。”
沈菡起身,对惶恐不安的陈大山夫妇道:“带路。”
一行人很快来到张家——县城西头一个破落的小院。
正如沈菡所言,前任县令司易“两袖清风”之名下,治下子民的困苦可见一斑。
院内凌乱,几只鸡在角落觅食。
土墙上确实有几道新鲜的刮蹭痕迹,像是有人快速攀爬或踩踏过。
沈菡的目光锐利,她首先走到燕娘所说的“听到响动”的后院墙根处。
墙角堆着些杂物,地面是硬实的泥土。
虽时近中午,但墙角阴暗,箜婉点燃带来的风灯。
沈菡蹲下身,不顾泥土污了官袍,指尖捻起一小撮混杂在泥土里的、颜色不同的粉末。
凑近灯下细看,是极细小的白色颗粒。
“箜婉,取小瓷瓶来。”她吩咐道,小心地将粉末装入瓶中。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墙根旁的一块略松动的青砖边缘,那里似乎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印记,似干涸的血迹,又或许是颜料?
她眉头微蹙,用指尖轻轻沾了点,在鼻下嗅了嗅。
没有铁锈般的血腥气,却有一股微腥的……土腥混杂着类似草药的味道。
“大人,有什么发现?”青玉低声问。
沈菡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小院,掠过那些破败和陈旧,最后落在那对相互搀扶、眼巴巴望着她的夫妇身上。
一个一岁的孩子,在这个以“恶鬼食心”而闻名的地方失踪,无论是被拐、走失、还是……真被抓走挖了心,找到他这件事情都刻不容缓。
“那粉末,看着像是石灰粉。”沈菡思忖着道,“而那红渍……箜婉,你刮一点下来收好。不是血迹。”
她沉吟片刻,“陈大山,你们家在罗京可有仇家?或近期与何人生过龃龉?”
陈大山茫然摇头:“我们这一家才刚刚搬过来,才刚刚打扫了庭院没多久,整日只为书馆的生意发愁,哪里敢得罪人?燕娘则平日与人做些针线,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啊大人!”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家丁闯了进来。
站在沈菡身后的捕快连忙解释此人的身份。
此人是罗京有名的富商钱有德,因为和师爷是远房亲戚,经常在罗京作威作福。
他们今日来调查的这个院子,距离钱家只有一墙之隔,他恐怕是听到了动静才过来的。
钱有德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院内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沈菡身上。
“想来,您就是新上任的县令沈大人,不知道沈大人,您这大张旗鼓的,是在查什么呀?莫不是扰了百姓安宁?”钱有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沈菡转过身,眼神冷冽:“钱员外,陈家小儿失踪,人命关天,本官自然要全力追查。倒是钱员外,不在府上享清福,来这破落小院作甚?难不成是觉得本县令的动作太大,惊扰了清梦,只是我瞧着这青天白日的不像是适合做梦的时候。”
此言一出,来看热闹的人群全都发出了轰然笑声。
钱有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周围的人,随即干笑两声:“大人说笑了,在下听见这边动静不小,心中好奇,便过来瞧瞧。这陈家刚搬来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大人可得多费心啊。”
“劳钱员外挂心了。不过本官查案,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沈菡毫不客气地回怼。
钱有德脸色微变,却依旧强撑着笑容:“大人误会了,在下只是一片好心。对了,陈家这孩子失踪,说不定是贪玩跑远了,过些时日自己就回来了。大人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惹得满城风雨?刚刚听说有个捕快不小心将我铺里的一袋大米都弄洒了,您看这劳民又伤财,何苦如此呢?”
陈大山急得红了眼,上前一步:“钱员外,我家小宝才一岁,怎么可能自己跑远!求您别再说风凉话了!”
钱有德瞥了陈大山一眼,冷哼一声:“哼,山野小民,懂什么!这罗京城里,比你们家小宝金贵的孩子多了去了,也没见大人这么上心。”
沈菡闻言,眼神愈发冰冷:“钱有德,你这是在质疑本官的断案公正?无论贫富贵贱,在本官眼里,人命同等重要。若你再在此胡搅蛮缠,扰乱查案,休怪本官不客气!”
钱有德被沈菡的气势震慑,脸上闪过一丝惧意,却还是嘟囔着:“大人何必动怒,在下这就走便是。”
说罢,带着家丁匆匆离去。
等钱有德一走,陈大山夫妇满脸感激地看向沈菡:“多谢大人为我们撑腰,钱有德仗着有钱有势,平日里没少欺压我们这些小百姓。”
沈菡微微点头:“先别管这些,找到小宝才是要紧事。对了,这段时间你们搬过来之后,可还见过其他可疑的事情?”
燕娘摇了摇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就是普通人家,想着来罗京讨口饭吃,本本分分的,没得罪过谁啊。”
这时,箜婉拿着刚刚收好的红渍样本走过来:“大人,这红渍看着实在蹊跷,会不会和罗京城里那些‘恶鬼食心’案有关联?”
沈菡沉思片刻:“目前还不好说,但其中定有蹊跷。青玉,你去打听一下,钱有德和这附近的人家可有什么往来,尤其查查他近期的动向。”
青玉领命而去,沈菡又转向陈大山夫妇:“你们放心,本官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们的孩子找回来。”
陈大山和燕娘对视一眼,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夜幕低垂,罗京县衙内灯火通明。
沈菡伏案盯着铺满桌面的案卷,目光在一桩桩“恶鬼食心”案的抛尸地点间来回游移。
看着她这专注认真的神色,箜婉一边欣赏,一边问:“大人,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沈菡轻笑了一声,看向身旁的箜婉:“你最近倒是越来越懂得我的心思了。”
箜婉受宠若惊:“奴婢能看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些,却完全想不出来这案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菡没再回答:“拿笔过来。”
箜婉连忙奉上。
沈菡抓起朱砂笔,在舆图上将所有抛尸点连缀成线,一个诡异的八卦图案赫然显现。
而这八卦图的卦眼直指城东钱府方向!
“果然是他,白日里见他的时候便觉得他瞧着十分古怪……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师爷参与了多少……”
沈菡语气沉沉,今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也是她立威的好时机!
第二日升堂,钱有德被衙役押至堂下仍趾高气扬:“沈大人,草民何罪之有?”
“大胆钱有德!”沈菡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舆图与符咒甩在他面前,“罗京‘恶鬼食心’案死者抛尸点连成八卦阵,卦眼正是你钱府!难不成跟你无关?”
钱有德额间渗出冷汗,却强辩道:“大人仅凭一张舆图就定我罪?这罗京城千家万户,若都如此连线,岂不是家家成凶宅?”
“好一张利嘴!”沈菡冷笑,示意箜婉呈上物证箱,“石灰粉、特殊染料,还有这些符纸……全都是在你家中找出!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钱有德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还妄图狡辩:“就算有些关联,也不能证明是我……”
“钱有德,你还在嘴硬。太长时间没有动手,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些石灰在你的后院里画着和这些尸体一样的八卦图,而在这八卦图的每个角落上则放着所有死去之人的心脏。如此你还打算如何狡辩?不是你又能是谁?”
“住口!”钱有德面如死灰,突然暴起撞向堂柱,却被青玉眼疾手快制住。
钱有德状若疯癫,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在狡辩,嘴里一直在说着“不是我,不是我”。
沈菡微微蹙眉让人先把它压下去,择日再审。
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失踪的孩子,这钱家的地窖之中并未找到孩子踪迹,恐怕孩子藏在另外的地方也说不定。
沈菡起身走向陈大山夫妇:“现已查明,钱有德勾结邪术师,借‘恶鬼’之名行巫蛊之事。你二人随我去钱府搜查,定要寻回小宝!”
当钱府密室大门轰然洞开,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墙角铁笼里,浑身是伤的小宝蜷缩着,听到燕娘哭喊,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沈菡解下披风裹住孩子,目光如刀扫过满室符咒与祭坛。
箜婉只随意看了两眼,便觉得遍体生寒,这孩子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里度过的这两天。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正要和沈菡劝说让她尽快离开这里,以免冻坏了身体。
可等她视线接触到她怀里的孩子时,眼神却微微一凝,这孩子瞧着怎么比家里那位还要长得像沈菡?
箜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睛,心想也是一夜没睡,待会儿回去补个觉,兴许能目光会好一点。
“大人,你也回去休息着,孩子已经找到了,大人得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沈菡微微颔首,眼神落在那个孩子身上,久久没有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