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套“大马猴”的恫吓,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早已抽进我的骨头缝里。平日里,但凡我眼皮沉得慢一点,她只需吐出那三个字,我就立刻像只受惊的鹌鹑,死死闭眼,连呼吸都屏住,深怕一丝动静会引来窗外游荡的凶兽。夜里尿意汹涌,更是酷刑,我宁肯憋得小腹绞痛、浑身冷汗浸透被褥,也绝不敢掀开眼皮下炕一步,硬是捱到窗外天色发灰才敢动弹。
那天却是个例外。爷爷家来了稀客,是早年离村闯荡、据说走了大运发了财的邻居回来了。几年空置的老屋需要女人家拾掇,父子俩就拎着油纸包捆扎的厚礼,抱着两瓶贴着红纸标签的烧酒,踏着积雪找爷爷叙旧。饭桌被前所未有的丰盛压得吱呀作响——油光锃亮、皮脆肉嫩的整只烤鸭;酱红透亮、颤巍巍冒着热气的猪头肉;切得薄薄、纹理漂亮的里脊肠片;还有几样我叫不出名字、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南方水果,金灿灿、红艳艳地堆在粗瓷盘里,散发着奇异诱人的甜香。我这城里来的娃,眼睛都看直了,喉咙里像伸出无数只小手。
为了多沾点油水,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在饭桌上耍宝卖乖,逗得大人们前仰后合。笑声和酒气熏得我晕乎乎的,筷子像长了眼睛,不住地往嘴里塞。烤鸭的脆皮在齿间碎裂,猪头肉的肥腻在舌尖化开,里脊肠的咸香混着烧酒的辛辣…等我终于觉出不对劲时,肚子早已撑得溜圆,硬邦邦地鼓着,像个熟透的、快要炸裂的西瓜。
这“西瓜”在半夜炸了。
我是被一阵尖锐的绞痛生生剜醒的,肠子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转,疼得我在冰凉的炕席上蜷成一团,止不住地翻滚,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和哼唧。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汗衫。
“咋啦?我的娃儿!” 奶奶被惊醒了,摸索着点亮了炕头那盏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里,她焦急的脸凑近。
“奶…肚子…疼死了…”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奶奶浑浊的老眼在我鼓胀的肚皮上一扫,立刻明白了,脸上又急又气:“让你贪嘴!让你不听劝!活该受罪!赶紧的,起来!去茅房!”
不由分说,她那双枯瘦却力气惊人的手就把我硬生生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冰凉的棉袄棉裤带着刺骨的寒气,粗暴地套在我滚烫、汗湿的身上。每一寸皮肤接触到那粗糙冰冷的布料,都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
去茅房!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心窝。那破地方在屋子后山的背阴处,孤零零杵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朽木棍子歪歪斜斜插在冻土里,勉强围出个一人多高的框子,外面胡乱挂着些破麻袋片挡风。里面,就是挖在冻土上的一个深坑,上面架着两块摇摇晃晃、布满可疑污渍和霉斑的窄木板,踩上去吱呀作响,稍不留神,就可能滑下去,跌进那深不见底的污秽里。光是想想那股子能把人顶个跟头的骚臭味和底下蠕动的蛆虫,我就两腿发软。
可肚肠里的翻江倒海容不得半点犹豫。那绞痛一阵猛过一阵,像是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搅动。再不去,怕是要拉在炕上了!我咬紧牙关,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一把抓起柜子上那把沉甸甸的老式铁皮手电筒,推开堂屋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墨汁般浓稠的寒夜里。
“吱嘎——”
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屋内油灯那点可怜的光和暖意。一股裹挟着雪粒子的阴风,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瞬间就钻进了刚刚套上的棉袄领口。我激灵灵打了个巨大的寒颤,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拧开手电筒。
“啪嗒。”
昏黄的光圈虚弱地刺破眼前的黑暗,在厚厚的积雪上投射出一个不断颤抖、边缘模糊的光斑。这光太弱了,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距离,光圈还在剧烈地晃动——是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光圈之外,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嘴,随时要将这微弱的光和我一起吞噬。远处模糊的山影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只闯入黑夜的蝼蚁。
“咯吱…咯吱…”
每一步踩下去,积雪都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的声音。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穿透厚厚的棉衣,带走仅存的热量。那点手电光,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不断延伸的、惨白的雪路,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冰冷舌头。四周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其中窥视。我死死攥着手电筒冰凉的铁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腹腔里尖锐的绞痛。我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在往前挪。
厕所那歪斜的轮廓终于在手电光晕的边缘显现出来。几根朽木棍子支撑着,破麻袋片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噗噗的轻响,如同鬼魅的叹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粪便发酵和某种腐朽木头气息的浓烈骚臭味,已经先一步钻进鼻孔,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我几乎是闭着气冲到那扇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门前。伸手去推那粗糙冰冷的木板。
“嘎——吱——”
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夜里,不啻于一声凄厉的鬼叫。门开了,一股更加浓郁、粘稠的恶臭扑面而来,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狠狠撞在我的脸上。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乎是跌撞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黑,浓稠的黑暗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手电光扫过,照亮坑边两块沾满污秽冰碴的、湿滑的踩脚板,还有深坑边缘冻结的、污秽不堪的冰棱。寒气从坑底直往上冒,混合着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我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湿滑的木板,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鞋底传来。木板不负众望地发出“吱呀”一声呻吟,吓得我魂飞魄散,连忙稳住身形。
解开裤带蹲下,冰冷的寒气瞬间包裹了暴露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剧烈的腹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我忍不住长长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刚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试图专注于解决这要命的生理问题……
就在这时!
手中那唯一的光源,那昏黄的光圈,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闪烁起来!
滋…滋啦…
铁皮手电筒内部发出电流短路的、细微而诡异的声响。光圈像垂死的病人,猛地亮一下,又骤然暗下去,几乎熄灭,再挣扎着亮起一点微光,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明灭不定,节奏诡异。每一次明灭的间隙,那浓稠粘腻的黑暗就像有生命的活物,猛地扑上来,贪婪地吞噬掉周围的一切轮廓,将我紧紧包裹,挤压得喘不过气。坑底深处,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水滴落入冰面的嘀嗒声,又像是…某种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别…别灭…” 我惊恐地低喃,徒劳地用力拍打着冰凉的手电筒外壳,指节敲得生疼。掌心全是冰凉的汗。光圈却闪烁得更加急促、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咽气。每一次光亮熄灭的瞬间,那深坑仿佛都在无声地扩大、下陷,变成通向地底的深渊入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腹部的绞痛更甚百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头皮一阵阵发麻。我甚至忘记了此刻的姿势有多么危险和不便,只想立刻提起裤子逃离这该死的黑暗囚笼!
就在光圈又一次剧烈明灭,陷入最长一次黑暗的瞬间——
一股味道!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突兀、带着原始兽性的腥臊恶臭,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这股味道霸道地冲破了厕所原有的骚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热感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直冲脑门!
我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像被重锤击中,疯狂地、不规则地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退潮,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巨大的、本能的恐惧像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动作和思维。我甚至忘了呼吸,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循着那股腥臊味传来的方向——厕所围墙那粗糙的、由粗细不一的木棍胡乱扎成的缝隙——望去。
光圈恰好在此刻诡异地稳定了一下,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垂死挣扎般的黄光,虚弱地扫过那排参差的木棍缝隙。
就在那光影明灭交错的刹那!
缝隙之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绝对的黑暗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猩红!
两点小小的,却燃烧着纯粹的、非人饥饿与恶意的猩红光芒!像两粒烧红的炭火,又像地狱深处睁开的眼睛。
它们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穿透粗糙的木棍缝隙,穿透微弱的光晕,穿透冰冷的空气,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
时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