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郊,潭光寺。
潭光寺乃千年古刹,历经几朝战火的风雨洗礼而屹立不倒,寺里除却寻常寺庙皆有的大雄宝殿等殿堂外,还有一处高大宏伟的藏经殿,名“转轮藏”。
转轮藏即一木制经阁,中心立轴,巧设机关,人力可推动其旋转,阁内藏经浩瀚,转动之间便可捡出所需经卷,更供奉有千余盏灯,伴着僧侣的诵经声,日夜长明。
没人知道是谁供奉了这些长明灯,更没人知道这些长明灯的主人都是谁。
转轮,取其轮回圆满之意。
而潭光寺因这转轮经阁的存在,吸引了无数僧侣不远万里来此修行,但从未有人能将这轮转藏转的圆满。
归舟冒着风雪踏进转轮藏殿门,目光四下搜寻了一圈才发现沈之珩的身影。
他坐在蒲团之上,藻井之下,手持一卷经书,正看得出神。
琉璃顶落下的天光淡淡,映得四周佛陀低眉,金刚怒目,而他白衣超然,一点也不似传闻那般,倒似个仙人。
有僧人发现了归舟,便前去对沈之珩耳语了一番,沈之珩点点头,悠然起身,将手中的佛经交给那僧人,朝归舟走来。
出了大殿,飞雪迎面扑来,归舟顺手操起殿前的油纸伞撑开,低声道:“公子,秦大哥活捉了徐庶。”
沈之珩点点头,“很好,带路。”
正值空山雪落,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又有禅院外杏花疏影,相得益彰,实在是美不胜收。
然而,这林中此刻却是一片狼藉。
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一场厮杀,雪地上到处是散落的杏花、箭矢和尸体,数只寒鸦盘旋在林子上空,时而俯冲而下,想趁机啄食一些地上留下的血肉,还不待落下,就被正收拾战场的卫士吓得振翅飞走。
徐庶被押在地上,跪在雪中,额头的伤口不断流血,血水糊了他一整张脸,下颚歪斜,口中流涎,混着那血又在胡子上冻成了冰碴。
这一战,他输的相当惨烈,手下百十号人马对上对方十数人,竟然全都折在这小树林中。
来之前,他不是没有提防,可他终究低估了对方。
远处有人撑伞行来,白衣黑发,气质冷漠疏离。
他认出了那个青年。
见过他的人很难会忘记这张脸,徐庶亦不例外。
如他所料,眼前那人正是当朝少傅,哦不,很快便是权倾朝野的沈相了。
世人说,沈家大公子光风霁月,儒雅斯文,颇有沈帝师之风骨,是天下读书人之楷模;还有人说他狠戾冷血、不择手段,所以他才能在几年间,就从籍籍无名到权势滔天。
可这个乱世,不需要什么读书人。
秦朗见沈之珩过来,便道:“公子,这姓徐的方才要咬舌,被属下卸了下巴,属下这就接上。”
说罢便上前一步,手法娴熟地一托一推,只听“碦咔”的一声,徐庶的下颚复位。
秦朗这力道不小,若是常人受了,定要哀嚎半晌。
可这徐庶是个硬汉,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下颌,便一口血沫子吐在了沈之珩身前的雪地上。
徐庶冷笑,“沈家小儿,休要得意,王爷起兵在即,第一个要拿来祭旗的,便是你们沈家,你还不知道吧,今日的沈府甚是热闹,想必你归家后,府中会更热闹……”
沈之珩站在伞下,目光落在徐庶那张狼狈不堪的脸上,眼中闪过微弱的冷嘲。
“沈家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他打断了徐庶的话,“徐将军,当年既是弃主投荣,如今怎沦落到如此地步?”
徐庶听闻此话一愣,目光呆滞了半晌,忽然抬眸,不敢置信地盯着沈之珩,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痕迹。
“你,你是谁?”
“我是谁有何重要?”
沈之珩气定神闲,“你只需要告诉我,当年北歧之变,你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听沈之珩提到北歧之变,徐庶瞳孔猛地一缩,然而他迅速垂眼,掩住了那一抹慌乱。
不待沈之珩说完,徐庶便冷哼一声,“我乃金陵人士,北歧遥远,徐某从未去过。”
沈之珩缓缓蹲下身,与徐庶平视,看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道:“徐忠敬,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无从查明当年真相吗?”
沈之珩看向他腰间的腰牌,那腰牌上刻着徐庶的如今的官职和名姓。
皆是伪造。
他道:“你如今这重身份,想必也是花了好大力气弄来的吧?北歧之变是萧明炎心中的一根刺,这些年,他因此事杀了不少人,却唯独漏了你这条大鱼。”
徐庶再次冷笑,仍旧装傻,“请恕徐某愚钝,听不懂少傅大人之言,您说的这个人,我从未听说过,况且圣上如何行事,与我这等小武将又有甚关系?”
沈之珩也笑,抬手亮出一枚物事。
“听不懂没关系,那你总该认得这个。”
男人的掌心中,垂落一根红绳,已经旧的有些发黑了,底下坠着一枚成色一般的玉扣。
“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徐庶见着这枚玉扣,脸色一变,忽然奋力挣扎,咬牙切齿地骂道:“沈之珩,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要杀了你!”
沈之珩起身,看了秦朗一眼,秦朗会意,命人将徐庶押下。
徐庶被押着远去,咒骂声却也一刻不断地传来,直到被秦朗揍了一拳,才没了声儿。
归舟不解地问:“公子,你为何不告诉他咱们已将他的妻儿都救下了?”
沈之珩道:“徐庶是个人才,但疑心极重。他多年来隐姓埋名,早已习惯了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旁人。我若告知,他必不会相信,反倒以为我在用他家人的性命要挟他。”
“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懂。”
归舟挠挠后脑勺,“咱们费那么大功夫救下他的妻儿,不就是为了让他替咱们做事?要是他记恨上了您,会不会……适得其反啊?”
沈之珩摇头,微微一笑。
“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以为他的妻儿还在我手中,他才会全心全意为我所用。若他知道家人已安全,便再无顾忌,反而可能生出旁的心思来。”
归舟沉默片刻,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公子思虑周全,是我蠢了。”
沈之珩抬手摸了摸归舟毛茸茸的发顶,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小舟儿,你生性单纯,这是好事,但人心难测,尤其是这乱世。记住,永远不可轻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