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的晴川太守府宴席之上,酒香四溢,珠帘轻晃,数个容貌绝佳的美貌女子在席间轻盈舞蹈,身披薄纱的美人或抱琵琶或抚琴,盈盈而立,皆望着席间的白衣男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男子轻裘缓带,气息如雪,有人来敬酒,他含笑应对,从容不迫。
他酒量很好,一盏美酒半酌半咽,眨眼便空了,兼其风度极佳,教养极好,端得有礼有节的温润公子模样,令人赏心悦目。
不仅是这些舞女,连席间陪酒的晴川官僚乡绅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同时在心底暗暗揣摩他的身份。
“这人什么来头?”
“不知道,但瞧着太守大人那恭敬的模样,怕是从上头来的吧?”
“这般年轻,即便是从京里来的,顶天了也就是个……”
那人说着,伸手比了个五。
旁人点点头,脸上更是恭敬,丝毫不敢怠慢,遥遥举杯,向他敬酒。
胡太守自然也瞧见席间这些人的小动作,他没功夫理他们,眼睛紧紧盯着这个男子,怀里揣着一条汗巾,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
也不怪胡太守紧张,只因这席间的年轻男子正是当朝未来最年轻的沈相。
他今晚宴请宾客,这位沈相突然登门,要不是来人手中持有信物,他就要派人将他轰出去了。
可他实在不明白,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沈相大人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什么。
沈之珩坐在席上,漫不经心地回想着今晨之事。
他先收到密信,说他要找的人可能在晴川太守府中做舞女,他便不请自来。
方才,他见到了这个舞女,如今正跪在他脚边伺候。
遗憾的是,这舞女五官虽美,却无法让他从那张脸上找到半分那人的影子,若是非说有哪里吻合,大概也只是同样出身北歧吧。
当年他遭人追杀时双目被石灰灼烧,几乎不能视物,那个影子便是朦朦胧胧的女童模样……
思及此,沈之珩惊觉,自己已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长相,唯余一双眉眼,鲜明无比,寻来寻去,最后竟出现在四妹妹的脸上。
脑海中又浮现出清晨那会儿她低声细语搂着他的腰求他时,可怜的模样——讨好却不谄媚,眼神儿也坦坦荡荡的。
待他心软应了她,她便是一笑,像是枝头海棠绽了娇艳的粉,双眼弯成月牙儿,唇畔梨涡浅浅,说不尽的妩媚天真。
沈之珩又饮了一杯酒,目光萧索,只觉得此处乏味的紧。
美人跪伏在他脚下,见他饮完了杯中的酒,待要起身替他添酒之时,冷不丁闻到他身上极淡的茶香,混着丝丝的酒香,忍不住魇生红霞,心神意动。
又见他眸光荡漾,唇色潋滟,显然是有些醉了。
她眼波流转,正好对上胡太守暗示的目光,微微一笑,水蛇一般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身上,试探性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吹气如兰道:
“公子,你醉了么,奴家可是醉了……”
沈之珩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辰了?”
美人说着更靠近了一些,娇声道:“已是丑时了,公子可要奴家扶着去客房中休息?”
沈之珩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当即丢下手中的酒杯,推开她伏在他肩上的身子,径直起身,离开宴席。
那美人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竟有些发懵,目光求助般望向胡太守。
厅中歌舞也停了,众人皆不解地看向这边。
胡太守也瞧见了这一幕,连忙摆手,示意那美人下去,慌忙起身去追,待挺着大肚腩一路小跑跑到沈之珩身边,才小心翼翼地问:
“大、大公子,可是酒席不合口味,还、还是歌舞不合您心意……”
沈之珩是掩了身份来的,所以胡太守仍旧称他公子。
沈之珩没回答他的话,只淡淡吩咐:“备车。”
胡太守一头雾水:“这、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沈之珩道:“我的行程,需要向你报备么?”
胡太守惊出了一头冷汗,忙道:“是是是……下官这就为您准备马车。”
楚淮候在庭院中,见自家公子出来,连忙上前,将他刚收到的传信交给沈之珩。
沈之珩打开那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递给秦朗。
楚淮觑了觑他的脸色,试探性地问道:“公子,贵妃娘娘传口信来,要您即刻启程速速回京,您看……”
沈之珩面无表情地下了台阶,“知道了。”
楚淮见他方才叫胡太守备车,便道:“公子要坐马车走吗?”
“嗯,有些醉了。”
这时,胡太守跟在马车侧边一路小跑着过来,赶在沈之珩上车之前在地上跪了下来,背脊挺直,转头讨好地笑道:
“大公子,没有马凳,您踩着下官上车吧。”
沈之珩看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他,抬腿上了马车。
胡太守一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心中更是惴惴,不知是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这位未来的沈相大人。
“走吧。”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车内沈之珩倚在软垫上,以手支颐,闭目养神。
楚淮见方才自己提起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公子便是面色不虞的模样,以为他要去落月谷。
心里松了口气,驾着车就往落月谷赶。
行至半路,沈之珩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道:“错了。”
楚淮一愣,“公子,什么错了?”
“方向错了。”
“咱们不是要回落月谷么?”
“回扬州。”
回扬州?
楚淮有些不解,但还是调转了马头,朝着扬州的方向行驶。
只是,他心中仍旧有些担忧,终是忍不住问自家公子:“那落月谷那边……”
“我有要事处理,不必管了。”
沈之珩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带着浓浓的倦意。
马车回到驿馆门口,常年习武的楚淮一眼就瞧见夜色中的骚动,他勒了马,拉住一个士兵问:“发生什么事了?”
“回大人,落月谷……落月谷又塌了,薛小将军还在下面……”
那士兵道,“我正是来此向大人搬救兵的。”
“又塌了?”
楚淮蹙眉,回首望了那车帘一眼,又问:“秦统领呢?”
“秦统领没上来,薛小将军才下去寻的……不多久,下面就传来了爆炸声,对了,那两位姑娘也跟着下去了……”
那士兵话音还没落,就见车帘被猛地掀开,里头那人抬眸看过来,凤眼染着的倦意慢慢褪去,目光沉如冬夜,半点仁慈都没有,反倒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凛冽。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士兵对上他的目光,竟哆嗦了一下,调动十二万分精神细细回想,这才将谷中之事告知。
沈之珩听完,面上表情阴晴不定,随即落下帘子,吩咐楚淮,“去落月谷。”
楚淮应下,驾车便走,方才那士兵见车驾走远,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楚淮驾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落月谷,身侧的夜景飞速后退,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谷口,他回身唤道:“公子,到了!”
身后无人回应。
楚淮等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掀开车帘,见沈之珩靠在车厢内的引枕上,双目紧闭,唇色嫣红,苍白的脸上无半分血色,竟似睡着了。
没了方才冷厉的戾气,平展的眉眼舒宁安稳,叫人不敢有半分惊扰。
楚淮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目光下移,竟瞧见他衣襟上的血迹,一下子愣在当场,不敢置信地失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