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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墟的白天,像一头被剥了皮的巨兽,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裸露出它溃烂的筋肉。空气浑浊粘稠,混合着劣质丹药的刺鼻甜香、腐烂食物的酸腐、劣酒泼洒后发酵的馊味,以及最底层的那种永远洗不掉的、属于绝望和汗水的污浊腥气。声音更是永无休止的嗡鸣——叫卖、争吵、打斗、受伤的呻吟、不知何处的法器碰撞的锐响,层层叠叠,压得人耳膜生疼。

云黯缩在一条狭窄巷道尽头,后背紧贴着一面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斑驳石墙。他粗麻布衣的领口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却布满血丝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旧伤,那是青岚宗执法堂留下的印记,细密如蛛网的裂痛在骨骼深处蔓延。更深处,那道古老而霸道的封印,如同沉眠的火山,在星辰砂气息的勾动下,不安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沉闷的、几乎要撕裂神魂的悸动。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识海深处,那枚得自青岚宗器堂的星辰砂碎片,正散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凉意,丝丝缕缕,顽固地渗入封印的缝隙,如同冰水注入滚油,激起更强烈的、无声的咆哮。星辰砂……四象密匙……白虎、朱雀……这些碎片般的线索在混乱的思绪里沉浮。他需要资源,需要情报,需要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活下去,然后撕开缠绕在身世和仇恨之上的重重迷雾。

巷口人影晃动,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的屠夫拖着半扇看不出原貌的兽尸走过,血水滴滴答答,在肮脏的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暗红的轨迹。几个眼神浑浊、脚步虚浮的散修靠在对面墙根下,麻木地传递着一只粗陶酒壶。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哭嚎,随即被更响亮的咒骂淹没。

这就是幽墟。没有怜悯,只有赤裸裸的掠夺与生存。昨夜化身“夜枭”,从“黑鼠”巢穴里掏出的东西,此刻正隔着粗布,紧贴着他的皮肤——几块下品灵石带着矿坑特有的土腥凉意,两瓶标签模糊、气味刺鼻的回气丹,还有一块质地坚硬、入手微温的赤铜矿胚。这是他在幽墟立足的第一桶金,也是招来杀身之祸的源头。

他需要把它们变成安全的灵石,变成有用的信息,变成撬动下一块垫脚石的力量。目标早已锁定——钱眼通,百晓生。幽墟底层流传的名字,代表着销赃的渠道和情报的源头。他必须去碰碰运气。

离开藏身的角落,云黯将自己更深地融入街道上涌动的人流。脚步虚浮,肩膀微塌,眼神涣散地扫视着地面,活脱脱一个被幽墟吸干了精气神的落魄散修。他巧妙地避开那些眼神凶狠、三五成群的身影,也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视线在任何有价值的摊位或修士身上停留超过一瞬。

“滚开!不长眼的狗东西!”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一股大力撞来。云黯顺势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街边一个堆满兽骨和破烂符纸的摊位上,哗啦一阵乱响。撞他的人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毛的壮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对…对不起…”云黯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惶恐的颤抖,迅速低下头,瑟缩着从壮汉身边挤过,消失在人群里。那壮汉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没有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插曲,更没人看到云黯在碰撞的瞬间,指尖如羽毛般拂过壮汉腰间鼓囊囊的皮囊,一枚粗糙但分量不轻的云纹银扣已无声落入他袖中。千幻手,在青岚宗是雕琢灵符、操控傀儡的精细技艺,在这泥潭里,成了偷生的本能。

“钱眼通”的铺子,藏在“烂泥塘”区域一条最不起眼的小巷深处。巷口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劣质药材和动物腺体分泌物的古怪气味。铺面低矮,门板歪斜,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门帘是用某种油腻发亮的兽皮缝制,掀开时带起一股陈腐的气息。

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一个极其肥胖的身影几乎塞满了柜台后面的空间,层层叠叠的肥肉堆积在油腻的锦缎袍子上。他正低着头,用几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极其灵活地拨弄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铜算盘,算珠碰撞发出细碎密集的“噼啪”声,快得令人眼花缭乱。这便是钱眼通。

听到门帘响动,钱眼通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他的脸盘同样宽大肥硕,眼睛却小得出奇,深陷在肥肉褶皱里,此刻眯缝着,像两道淬了油的细缝,瞬间将云黯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掂量出你骨头有几两重,血液里掺了多少水份。

“哟,生面孔?”钱眼通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尖细,带着一种黏糊糊的笑意,“烂泥塘的泥巴味儿还没洗干净呢?想买点啥,还是…手里有点‘土特产’想换点实在的?”他刻意加重了“土特产”三个字,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云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紧张地吞咽口水。他磨蹭着走到柜台前,没有立刻拿出东西,而是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磕磕巴巴的语调低声说:“听…听说您这儿…收东西…价格公道…”

钱眼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肥肉挤在一起。“公道?那是自然!我钱眼通做买卖,童叟无欺,最讲规矩。”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算盘,一只胖手随意地搭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不过嘛…东西得看是什么东西,来路…也得说道说道。这幽墟啊,看着乱,水底下可深着呢,没点眼力见儿,容易淹死。”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带着试探和审视。云黯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试图刺破他落魄散修的伪装。他低下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注视,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地在怀里摸索着,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油腻的柜台上。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两块成色普通、灵气稀薄的下品灵石,一瓶标签磨损、丹丸色泽黯淡的回气散。

钱眼通只瞥了一眼,那细小的眼睛里便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蔑。“啧,”他拖长了调子,用一根肥短的手指嫌弃地拨弄了一下灵石,“就这?这点东西,也就够在‘烂泥塘’的窝棚里躺一天的药钱。”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那张特制的宽大椅背上,锦缎袍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老弟,你这‘土特产’,土味儿是够足,可实在没啥‘特’的。糊弄鬼呢?”

云黯的肩膀似乎塌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更低:“还…还有…”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又摸出那块赤铜矿胚,放在灵石旁边。矿石表面带着原始开采的粗糙痕迹,但质地纯净,隐隐透出温润的赤色光泽。

钱眼通的小眼睛终于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一层油滑的淡漠覆盖。他拿起矿胚,入手掂了掂分量,又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看断面。“嗯…赤铜胚子,马马虎虎,杂质多了点。”他放下矿石,重新看向云黯,脸上又堆起那种黏糊糊的笑容,“看老弟你也是实诚人,不容易。这样吧,打包,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

两块下品灵石?云黯心中冷笑。这价格,连赤铜矿胚实际价值的零头都不到。这胖子心黑的程度,远超他预料。

“不…不够…”云黯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怯懦,又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兽,“这…这块石头…很沉…是好东西…您…您再给添点…”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粗糙的手指在柜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钱眼通脸上的笑容淡了,小眼睛里的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添点?”他尖细的嗓音拖得更长,带着一丝寒意,“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幽墟里,东西好是一回事,能安稳地换成钱,是另一回事。你这东西…来路怕是有点烫手吧?昨夜‘黑鼠’家遭了贼,听说丢了点东西,其中就有一块不错的赤铜胚…”

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一道森寒的厉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铺子内昏沉滞闷的空气!钱眼通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他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喉间猛地一凉,一股锐利的刺痛感已经清晰地传来,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云黯依旧低着头,保持着那副瑟缩的姿态。只是他原本搭在柜台边缘的手,此刻已闪电般探出!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而他的手指间,赫然夹着一块边缘锋利、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碎瓷片——正是刚才钱眼通拨弄灵石时碰到的一个劣质陶杯的碎片。此刻,这枚碎片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钱眼通那层层叠叠肥肉包裹下的、最脆弱的咽喉要害上!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钱眼通。他肥胖的身体僵在宽大的椅子里,连指尖都不敢再颤动一下,豆大的冷汗瞬间从他油腻的额角渗出,沿着肥肉间的沟壑滚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碎瓷片边缘的锋利,只需对方手腕轻轻一松……

“烫手?”云黯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个怯懦结巴的乡下散修,而是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幽暗深渊里吹出的寒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钱眼通的心尖上。“‘夜枭’叼出来的东西,再烫,你也得咽下去。或者,你现在就想试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爪子’快?”他微微抬起头,那双之前还布满血丝、显得涣散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酷。

钱眼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肥硕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小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瞬间的茫然。夜枭?那个昨夜洗劫了黑鼠,留下诡异羽毛标记的神秘窃贼?那个名字已经在“烂泥塘”底层悄然流传,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邪气。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落魄潦倒的乡巴佬,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夜枭”联系起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多说一个不字,或者试图发出任何警报,喉管瞬间就会被切开。对方身上那股骤然爆发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是做不得假的!那是真正经历过生死,手上染过血的人才能拥有的气息!

“误…误会!天大的误会!”钱眼通的声音因为恐惧而走了调,尖细得刺耳,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原来是…是夜枭大人驾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死!实在该死!”他语无伦次,小眼睛拼命地眨巴着,试图传递出最卑微的顺从。“大人息怒!息怒!东西…东西是好东西!值钱!绝对值钱!”

他肥胖的身体努力想往后缩,却因为被瓷片死死抵住而动弹不得,只能拼命转动眼珠示意:“您…您说个数!小的绝无二话!只求大人高抬贵手!” 刚才的精明算计和居高临下荡然无存,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

云黯的目光冰冷地锁着他,如同鹰隼盯住爪下的猎物。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钱眼通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和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之后,云黯抵在钱眼通喉间的碎瓷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向后移开了半分。

“灵石,三十块。中品。”云黯的声音依旧低沉,不容置疑。

钱眼通如蒙大赦,几乎瘫软下去,后背的锦缎袍子瞬间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好!好!三十中品!马上!马上!”他忙不迭地应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肥胖的手颤抖着,以与他体型极不相符的麻利速度拉开柜台下某个隐蔽的抽屉,摸索着取出一个小布袋。袋口敞开,里面是码放整齐、散发着柔和纯净光晕的灵石,灵气明显比下品灵石浓郁精纯得多。他数出三十块,小心翼翼地推到云黯面前。

云黯看也没看,直接将灵石扫入怀中。他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迟钝”,但钱眼通再也不敢有丝毫轻视,小眼睛里的恐惧仍未散去。

“百晓生。”云黯收好灵石,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怎么找?”

钱眼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试图弥补刚才的冒犯:“百晓生?大人您要找百晓生?好说好说!他老人家…啊不,他这人,行踪是有点飘忽,不过最近常在‘鬼影巷’深处那家挂着‘忘忧草’破布幌子的死胡同尽头待着。门口…门口有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的就是!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小眼睛瞥着云黯的脸色,压低声音,“百晓生要价…心黑得很,而且只收消息,不收灵石。他要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时候是某种特定的妖兽牙齿,有时候是刚死不超过三个时辰的修士心头血…全看他当时想要什么。大人您…得有点准备。”

云黯沉默地点点头,不再看钱眼通一眼,转身掀开油腻的兽皮门帘,身影融入外面巷道的昏暗中。

直到云黯的身影彻底消失,钱眼通才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软在宽大的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肥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抬手摸了摸喉咙,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和粘腻,一道细小的血痕赫然在目。恐惧过后,一丝深切的怨毒和贪婪在他细小的眼睛里升腾起来。“夜枭…”他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三十块中品灵石…还有百晓生…嘿嘿…”

离开“钱眼通”那令人窒息的铺子,幽墟污浊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一丝。怀中的三十块中品灵石沉甸甸的,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但云黯的心没有丝毫放松。钱眼通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这种贪婪成性的地头蛇,吃了如此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消息,恐怕很快就会被卖出去。

他需要更快。

“鬼影巷”名副其实。狭窄的巷道两侧是高耸、歪斜、几乎要倾塌下来的陈旧木楼,楼与楼之间的空隙被各种破烂的雨棚、悬挂的杂物堵塞,使得本就昏暗的光线几乎被完全隔绝。脚下是湿滑、积着深黑色污水的石板路,踩上去黏腻腻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某种陈年血腥气混合的怪味,令人作呕。偶尔有黑影在两侧高处的窗棂后一闪而过,投来冰冷窥视的目光,又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这里比“烂泥塘”更加死寂,也更加危险。一种无形的、带着恶意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着。云黯的脚步放得更轻,呼吸也压得更低,整个人如同融入阴影的薄烟,每一次落脚都精确地避开污水和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警惕着来自任何方向的窥探和恶意。

巷道深处,果然有一面污秽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根伸出墙外的朽木杆子上,上面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勉强涂画着几根扭曲的草茎图案——忘忧草。幌子后面是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处,一株枝干虬结扭曲、大半枯死的巨大老槐树,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沉默地伫立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前。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窥孔。

就是这里了。

云黯停在门前,阴影笼罩着他。他伸出手,指节在冰冷的铁皮门上叩击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沉闷,在死寂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一片死寂,毫无反应。只有老槐树枯枝在阴冷的穿堂风里,发出轻微的、如同骨节摩擦的“嘎吱”声。云黯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石雕。

过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那扇铁皮门内侧,才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沉重的门闩被缓缓拉开。接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铁皮门向内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浓重药草味、陈年灰尘味、羊皮纸霉味以及某种奇异腥檀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门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从门内的黑暗中幽幽飘出,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何…事…扰…清…静?”

云黯没有回答,只是侧身,无声地滑入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身后的铁皮门,在他进入后,立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光。

绝对的黑暗包裹了他。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冰冷的石板,空气中那股复杂的怪味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云黯没有妄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将呼吸与心跳都压抑到最低。识海深处,那道不安分的封印似乎也在这绝对的死寂和黑暗中,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暂时压制,躁动平息下去,只剩下星辰砂碎片散发出的、微弱却恒定的凉意。

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是半刻。

嗤——

一点幽绿色的火光,毫无征兆地在云黯前方数尺之遥的黑暗中亮起。那光芒极其微弱,摇曳不定,映照出方寸之地。光亮的中心,是一截惨白色的蜡烛,正插在一个黄铜烛台上。烛火并非寻常的暖黄,而是幽幽的惨碧色,光芒跳跃着,将周围有限的区域涂抹上一层阴森、不祥的色调。

借着这诡异的绿光,云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斗室,四壁是粗糙的岩石,没有任何窗户。墙壁上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极其繁复的符文线条,在幽绿烛火的映照下,那些符文如同活物般微微扭曲游动,散发出令人心神不宁的隐晦波动。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同样粗糙的石桌。石桌后面,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全身都笼罩在一件宽大、陈旧、颜色难以辨认的麻布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兜帽下方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他枯瘦如柴、骨节异常突出的双手,如同两段风干的鸡爪,交叠着放在石桌上,一动不动。桌面上,除了那个燃着碧绿烛火的黄铜烛台,空无一物。

“百晓生?”云黯打破了沉寂,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用任何伪装。

斗篷下的阴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抬起了“头”。一道目光,或者说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云黯。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云黯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这目光下微微发紧,仿佛连识海深处的封印都被扫视了一遍。

“是…谁…在…问?”那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从斗篷的阴影下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仿佛不是通过喉咙,而是直接震荡在空气中。

“夜枭。”云黯平静地回答。

“夜…枭…”百晓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如同念诵陌生咒文般的平板。“新…来…的…鸟…叫…声…很…特…别。”他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需要消息。”云黯直接切入主题,目光落在百晓生那双枯槁的手上,“关于解开一种古老、强大、带有吞噬特性的血脉封印所需的关键材料。它的名字,它的下落。”

石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那碧绿的烛火无声地跳跃着,映照着墙壁上扭曲的符文和斗篷下深沉的阴影。百晓生交叠的枯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

“古…老…的…吞…噬…之…印…”百晓生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咏叹般的怪异腔调,“代…价…很…大…”

“你要什么?”云黯问。

百晓生沉默了片刻,那嘶哑的声音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影…子…”

影子?云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要求太过诡异。他不动声色:“说清楚。”

“你…的…一…缕…影…子…”百晓生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云黯脚下被碧绿烛光拉长、在石板上扭曲晃动的黑影,“取…一…缕…给…我…”

云黯的心猛地一沉。影子?这绝非寻常之物。在玄奥的秘法传承中,影子往往与人的魂魄、气运甚至生命本源有着玄之又玄的联系。这百晓生要他的影子做什么?一种强烈的、本能的警觉瞬间升起。他目光锐利地盯向石桌后那团深沉的阴影:“我的影子,值这个价?”

“值…不…值…我…说…了…算…”百晓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力量。他那只抬起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如同枯枝发芽般,在虚空中勾勒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透着无尽邪异的扭曲符号。符号完成的瞬间,石室内那惨碧的烛火猛地向下一沉,几乎熄灭!一股阴冷、粘稠、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陡然降临!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文骤然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

寒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云黯的四肢百骸,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识海深处那道一直被他竭力压制的古老封印,在这股诡异寒意和符文力量的刺激下,竟然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悸动!仿佛沉睡的洪荒巨兽被强行惊醒,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狂暴、混乱、带着无尽吞噬欲望的力量洪流在他经脉中左冲右突,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唔!”云黯闷哼一声,脸色骤然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牙关,调动全部意志力镇压体内的暴动,星辰砂的凉意被那狂暴的吞噬之力瞬间冲散大半。

百晓生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看”着云黯承受痛苦。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强…大…的…印…记…可…悲…的…容…器…你…的…影…子…很…特…别…值…这…个…价…”

容器?!云黯心中巨震!这百晓生不仅看出了封印的存在,甚至直接点破了“容器”的本质!他到底知道多少?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锥刺入脊椎!

体内的封印在剧痛中疯狂躁动,每一次搏动都如同重锤敲击神魂。云黯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声音因剧痛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换…一个条件!”

“不…二…价…”百晓生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死寂。那只枯指依旧悬停在半空,那个邪异的符号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引动着墙壁符文的嗡鸣,持续刺激着云黯体内的封印,剧痛如同附骨之蛆,越来越清晰。

冷汗从云黯鬓角滑落。时间在剧痛和冰冷的对峙中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替代品…星辰砂!他猛地想起了怀中之物!那块得自青岚宗器堂、与四象密匙有着神秘联系的星辰砂碎片!这东西极其罕见,百晓生或许会感兴趣!更重要的是,它本身蕴含的星辰之力,或许能暂时安抚体内狂暴的封印!

心念电转,云黯不再犹豫。他强忍着剧痛,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露出里面那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深邃幽蓝光泽、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的奇异砂石碎片。星辰砂出现的瞬间,石室内那惨碧的烛火猛地向星辰砂的方向摇曳了一下,仿佛受到了吸引。墙壁上符文的嗡鸣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这个…”云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喘息,“代替…我的影子…换那个名字…和下落!”

百晓生兜帽下的阴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凝滞。他那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悬停在半空的邪异符号无声消散,那股刺骨的寒意也随之退潮。墙壁符文的嗡鸣平息下来。石室内只剩下碧绿烛火不安的跳动。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百晓生“看”着那块星辰砂碎片,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什么。那深陷在阴影中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砂石本身。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

终于,那嘶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似乎快了一丝,却依旧带着非人的空洞:“…星…辰…之…屑…沾…染…古…神…血…气…的…星…辰…之…屑…”他似乎在确认着星辰砂的本质。“…也…可…”

云黯心中暗松一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他忍着经脉中残余的撕裂痛楚,将星辰砂碎片放在冰冷的石桌上,推向对面。

百晓生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斗篷,那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覆盖着灰褐色的斑点。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指尖触碰到星辰砂碎片的刹那,幽蓝的星光似乎在他枯槁的指节上流转了一瞬,随即黯淡下去。他收回了手,星辰砂碎片消失在他宽大的斗篷褶皱里。

“你…要…的…东…西…”百晓生嘶哑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伴随着墙壁符文的微弱光芒有节奏地明灭,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名…为…‘九…幽…魂…玉’…”

九幽魂玉!云黯瞳孔微缩,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入识海。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告诉他,这正是他所需之物!星辰砂碎片在怀中微微发热,似乎与这名字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何…处…”云黯追问,声音低沉。

“…深…埋…于…九…泉…之…下…游…弋…于…生…死…之…间…”百晓生的声音如同古老的谶语,带着诡异的韵律。“…幽…冥…骨…船…将…于…九…日…之…后…月…晦…之…夜…泊…于…鬼…哭…渊…深…处…的…‘亡…者…回…廊’…船…上…的…‘无…光…之…匣’…便…是…它…的…棺…椁…”

幽冥骨船!鬼哭渊!亡者回廊!无光之匣!一个个阴森恐怖的名字冲击着云黯的神经。这绝非善地!光是听名字,就足以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和致命的凶险。

“…登…船…需…‘引…魂…牌’…或…‘噬…骨…之…令’…强…闯…者…魂…飞…魄…散…”百晓生最后补充道,声音渐低,融入烛火的摇曳中。“…消…息…已…付…小…心…你…的…影…子…”

小心影子?云黯心中警兆再生!这没头没尾的警告,带着浓浓的恶意!

就在百晓生话音落下的瞬间,石桌对面那幽碧的烛火毫无征兆地“噗”一声彻底熄灭!整个石室瞬间被绝对纯粹的黑暗吞噬!那股混合着药味、霉味和腥檀的怪味也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云黯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烛火熄灭的刹那,他早已绷紧的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不进反退!影遁术在绝对的黑暗中施展到了极致,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闪电般向记忆中的铁皮门方向暴退!

砰!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门上。他毫不犹豫,双手灌注灵力,猛地一推!

吱呀——!

沉重的铁皮门应声而开,外面“鬼影巷”那污浊、昏暗但真实的光线涌了进来。

云黯一步踏出,反手“砰”地一声将铁皮门死死关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粗麻布衣的后背。经脉中,封印的躁动在星辰砂离开后似乎平息了一些,但百晓生最后那邪异符号引发的剧痛余波仍在阵阵抽痛,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凶险。

巷子依旧死寂。那株枯死的老槐树在穿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他刚才所在的石室方向,再无声息,仿佛那扇门后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从未有过灯火,也从未有过那个诡异的百晓生。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幽墟昏沉的光线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投射在肮脏潮湿的石板上,轮廓清晰。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及影子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掠过心头。仿佛那影子…比刚才进入石室前,似乎…淡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还是因为光线变化产生的错觉?

百晓生那嘶哑的警告——“小心你的影子”——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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