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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臭的空气凝滞而沉重,混杂着劣质丹药的古怪药味、陈年血渍的铁锈腥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深渊本身的、令人窒息的阴冷霉味。这便是“骨屋区”的气息,幽墟庞大躯体最边缘、最污秽的排泄口。云黯蜷缩在临时租下的“屋子”里——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几块巨大、布满孔洞的不知名骸骨勉强搭成的三角空间,低矮得仅能容他盘膝而坐。骸骨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暗绿色苔藓,正贪婪地吸收着从骨缝间渗漏下来的、带着微弱腐蚀性的“酸雨”。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几簇依靠吸收阴气发出惨淡幽光的“鬼脸菌”,它们扭曲的荧光在骸骨内壁上投下晃动、狰狞的影子,仿佛无数窥伺的幽灵。

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疼痛自肋下传来,打断了他对青岚宗最后逃亡画面的回溯。那是被一道阴险的冰锥符擦过留下的旧伤,在幽墟污浊阴气的持续侵蚀下,愈合变得异常缓慢。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件同样从死人身上扒下来、浆洗得发硬却依旧散发着淡淡尸臭的粗麻布外衣,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却相对干净的内衬。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如同最细的探针,谨慎地探查着伤口。皮肉下,那股顽固的冰寒之力如同附骨之蛆,仍在丝丝缕缕地渗入,阻碍着生机。他默默计算着:偷自黑鼠那里的劣质“生肌散”还剩小半瓶,从青岚宗带出来的、品质稍好的“回春丹”仅余两颗。灵石?三颗下品,两颗中品,这就是他此刻全部的身家。每一丝灵力,每一颗丹药,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必须精打细算。

他捻起一点生肌散,粉末带着刺鼻的土腥味。药力粗糙,敷在伤口上带来一阵灼痛,远不如青岚宗的丹药温和有效。云黯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动作精准而节省。敷药,缠上勉强算干净的布条,再将那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外衣仔细穿好。在这骨屋区,任何一点“洁净”或“富足”的气息,都等同于招引秃鹫的腐肉。

外面传来的声音从未停歇,构成了骨屋区永恒的背景噪音:远处帮派火并的模糊叫骂和金铁交鸣;近处某个角落里压抑的、绝望的哭泣;隔壁骨屋里响起的、带着病态亢奋的粗重喘息和肉体碰撞声;更近的,是清晰无比的、牙齿啃噬某种坚硬骨头的“喀嚓”声,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那是一个蜷缩在对面骸骨阴影下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人。他全身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增生的角质,眼睛浑浊一片,只剩下野兽般的本能,正专心致志地啃着一根不知来源、布满咬痕的腿骨。当云黯的目光扫过他时,那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云黯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沾着骨髓碎屑的牙齿在幽光下泛着惨白。

云黯收回目光,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融入骸骨的阴影。他需要信息。骨屋区虽贱,却是幽墟底层最真实的缩影,流言蜚语如同污水里的气泡,不断冒出、破裂,又不断再生。他需要知道“黑鼠”失窃的风吹草动,需要了解“黑蛟帮”的动向,更需要摸清这幽墟的脉搏,找到下一个可能的猎物和安全的销赃渠道。

推开作为“门”的、一块腐朽了一半的扇形骨板,一股更浓烈的混合恶臭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是由各种巨大骸骨和深陷的泥泞勉强构成,污水在低洼处汇聚成粘稠的墨绿色水洼,冒着泡。形形色色的“居民”如同泥沼里的爬虫: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修士,脸上布满了诡异的脓疮,正用仅剩的三根手指,从一个刚倒毙不久的尸体怀里摸索着什么;几个眼神凶狠、脸上刺着简陋黑色蛇形刺青的汉子(黑蛟帮的最底层喽啰)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散修,骂骂咧咧地穿过人群,目光像秃鹫般扫视着两旁;一个穿着几乎无法蔽体的破烂皮裙、脸上涂抹着廉价荧光粉末的女修,用空洞的眼神招揽着生意,声音嘶哑;更多的,是那些眼神麻木、佝偻着身体、在泥泞和骸骨间艰难跋涉的散修,他们是幽墟这座黑暗森林最底层的苔藓,随时可能被踩碎、吞噬。

云黯拉低了兜帽,将大半张脸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步履自然地汇入人流,如同水滴融入污河。他走向“烂泥巷”的方向,那里有几家勉强能买到最劣质丹药和食物的铺子。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几个散修聚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惊惶。

“…听说了吗?‘肥鼠’的窝被人掏了!”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声音发颤。

“活该!那王八蛋坑了多少人?”另一个声音带着快意,随即又紧张起来,“可…可那是黑蛟帮罩着的!‘黑泥鳅’(黑蛟帮底层对某个小头目的蔑称)能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又能怎样?听说那贼干净利落,连根毛都没留下!哦不,留了根怪毛…”有人插嘴。

“嘘!找死啊!”半耳汉子惊恐地左右张望,“黑蛟帮的人正到处查呢!昨天‘独眼张’就被拖进黑水沟了,就因为有人说案发前看见他在黑鼠地盘附近转悠!现在谁敢多嘴?”

“妈的,这下更没法活了。黑蛟帮找不到贼,肯定变着法从我们这些苦哈哈身上刮油水!”绝望的声音响起。

“听说…还留了个记号?一片染了黑墨的鸟毛?嘿,有点意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点玩味响起。

云黯的心跳平稳如初,脚步没有丝毫变化。他默默听着。黑鼠的靠山是黑蛟帮,这在意料之中。帮派正在疯狂搜查,不惜牵连无辜,这在意料之中。那片羽毛引起了注意,甚至有了点谈资,这也在他刻意留下的预期之内。只是“夜枭”这个名号,尚未从这些底层散修的嘴里明确听到。种子已经埋下,需要时间发酵。

他挤进一家名为“腐骨丹庐”的狭小铺面。空气更加浑浊,药味混杂着浓烈的尸臭味,令人作呕。柜台后坐着一个干瘦如骷髅的老者,眼珠浑浊,指甲乌黑尖锐。他面前摆着几个敞开的陶罐,里面是颜色可疑、形态各异的“丹药”和材料。

“疗伤,便宜的。”云黯的声音刻意嘶哑低沉,带着骨屋区特有的疲惫和戒备。他放下一颗下品灵石在布满油腻的柜台上。

老者眼皮都没抬,枯爪般的手在柜台下摸索片刻,甩出一个最粗糙的陶瓶,里面装着几粒灰扑扑、散发着土腥味的药丸。“‘蚀骨散’,内服外敷皆可,一颗灵石。”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骨头。

蚀骨散?这玩意儿药性猛烈,副作用极大,甚至会侵蚀骨骼。云黯沉默着,没有去接。他目光扫过那些陶罐,最终落在一小捆用枯草扎着的、颜色灰暗的根茎上。“‘鬼哭藤根’,多少?”这种藤根阴气极重,对缓解阴气侵蚀的旧伤有点微效,同样便宜,但至少比蚀骨散靠谱些。

老者浑浊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瞥了云黯一眼,似乎在估量他的眼力。“两颗下品。”

云黯没说话,又放下一颗下品灵石。老者慢吞吞地将那根根茎推过来。交易完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在这里,任何多余的言语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揣着那捆廉价的鬼哭藤根,云黯转身离开丹庐。刚走出几步,一阵压抑的惨嚎和粗暴的呵斥声从旁边一条更窄的死胡同里传来。他脚步微顿,侧身隐入一具巨大肋骨形成的阴影夹角,目光透过缝隙望去。

三个脸上刺着黑蛇刺青的壮汉,正是刚才见过的黑蛟帮喽啰。他们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瘦弱青年散修。领头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一脚狠狠踩在青年的右手上,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伴随着青年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昨天傍晚,烂泥巷西口,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嗯?”疤脸汉子狞笑着,脚尖用力碾动。青年涕泪横流,痛苦地摇头:“没…真没…大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旁边一个喽啰猛地揪住青年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按进旁边一滩污黑的泥水里,“给老子想!有没有看到生面孔?有没有看到谁从黑鼠那破院子附近出来?一片毛!一根特别的毛!想起来没有?!”

青年呛咳着,泥水从口鼻中涌出,发出窒息的呜咽。

“妈的,贱骨头!不给你放放血,你是不肯张嘴!”疤脸汉子啐了一口,从腰间拔出一把锈迹斑斑、带着锯齿的短匕。

云黯的眼神在阴影中冰冷如渊。那个青年,他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在购买鬼哭藤根前,曾在“腐骨丹庐”门口擦肩而过。他看到了自己?不,自己当时伪装得很好,动作也足够隐蔽。更大的可能,是黑蛟帮找不到头绪后的疯狂迁怒和敲诈勒索,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既能发泄怒火,又能顺便压榨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底层散修。

疤脸汉子的匕首眼看就要落下。云黯的指尖在袖中微微绷紧,一丝灵力悄然流转。影遁随时可以发动,他有把握在瞬间割开那疤脸的喉咙,然后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骨堆阴影里。但代价呢?黑蛟帮会立刻锁定这片区域,进行更疯狂的搜捕。他刚刚获得的喘息之机将彻底断送,甚至可能暴露“夜枭”与黑鼠失窃案的直接联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散修,值得吗?

就在匕首寒光即将触及青年脖颈皮肤的瞬间,巷子口传来一声带着几分威严的冷喝:“疤脸!住手!”

一个穿着明显比喽啰们整齐些的黑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把狭长弯刀的男人出现在巷口。他脸上没有刺青,但眼神阴鸷,气息也比那几个喽啰凝实不少,显然是个小头目。他目光扫过现场,眉头紧锁:“废物!上头让你们查线索,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杀猪!弄死了他,你替他去查?”

疤脸汉子动作一僵,悻悻地收回匕首,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蛇哥…这小子嘴硬…”

“闭嘴!”被称为蛇哥的头目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又扫向四周骸骨堆砌的阴影,仿佛能穿透那些黑暗。云黯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真正融入了骸骨本身。

“拖走,别弄死了。规矩都忘了?搜他的魂!”蛇哥冷冷下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搜魂术!一种极其歹毒的法术,轻则痴傻,重则魂飞魄散,是魔道常用的手段。疤脸等人似乎对蛇哥极为畏惧,不敢再多言,粗暴地拖起已经瘫软的青年,像拖死狗一样离开了死胡同。

蛇哥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视着这条肮脏的死胡同,扫过每一个可能藏身的阴影角落。他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蔓延开来。云黯的心神沉入一片冰冷的寂静,影遁的力量在皮肤下无声流淌,整个人仿佛化作了骸骨墙壁的一部分,连呼吸都近乎停滞。蛇哥的灵觉扫过他藏身的阴影夹角,微微一顿,似乎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波动,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他皱了皱眉,最终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那阴冷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之外,云黯才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无声的气息。冷汗浸透了内衫的背脊。这个“蛇哥”,比那几个喽啰危险十倍不止!他不仅实力更强,手段也更狠辣,而且异常警惕。搜魂术…这黑蛟帮行事,果然肆无忌惮,毫无底线。

他最后望了一眼青年被拖走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滩浑浊的血水和泥泞的拖痕。在这幽墟,仁慈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他支付不起。转身,云黯悄无声息地融入骨屋区迷宫般的小径,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向着自己那骸骨搭成的临时巢穴返回。

推开木板门,狭小空间内的腐臭气息似乎都显得“安全”了一些。他盘膝坐下,将那捆廉价的鬼哭藤根放在一旁。肋下的伤口在阴冷环境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残酷被骸骨隔绝了大半,但那份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黑鼠失窃,如同投入幽墟这潭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黑蛟帮这条盘踞在底层的毒蛇已经被惊动,露出了獠牙。那个蛇哥的警惕和手段,预示着更严峻的搜捕。而他自己,伤势未愈,身家微薄,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独行者。

云黯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片沾染特殊墨迹的羽毛——夜枭的印记。它冰冷而坚硬。脑海中,青岚宗追兵狰狞的面孔、厉刑那冰冷无情的目光、家族被灭时冲天而起的火光…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再次翻腾,与今日骨屋区所见的绝望、暴戾、弱肉强食的景象交织重叠。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尽恨意与极端冷静的火焰,在心底深处无声地燃烧起来。

这幽墟是深渊,是泥沼,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森林。但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猎场?黑蛟帮…蛇哥…他需要更锋利的爪牙,更精妙的潜行,更致命的陷阱。他需要资源,需要力量,需要在这片黑暗中撕开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疗伤,观察,等待。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夜枭,等待下一次振翅捕猎的时机。这幽墟的暗流已然涌动,而他,终将成为搅动这潭死水最深的那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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