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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廖化,从黄巾贼到蜀汉将军,整整活了八十年。

初遇关云长时,他刀锋的寒光映亮我卑微的脸。

荆州沦陷,我千里单骑送血书,马蹄踏碎山河路。

丞相薨逝,北伐烽火未息,我亲眼见证姜维九伐中原的执着。

当邓艾偷渡阴平,我站在成都城头,看着蜀汉最后的旗帜缓缓落下。

钟会之乱中,乱兵闯进我洛阳的寓所。

白发苍苍的我握紧生锈的环首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麦城突围那夜。

刀光闪过时,我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廖化此生,活得够本了!”

初平年间,关东烽烟四起,大地被踩踏得支离破碎。我伏在深秋的麦田里,枯干的麦秆扎得脸颊生疼,可那点微痛早被腹中翻江倒海的饥饿感彻底淹没。远处村落腾起的浓烟,裹挟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沉沉压进我的肺腑。几个时辰了?我记不清,只知再寻不到果腹之物,明日便是我廖化埋骨荒野之时。

“那边!那边还有块地没烧透!”一声嘶哑的吼叫撕开死寂。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兵器撞击甲胄的哐啷声,踏碎了田垄上仅存的几株麦穗。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是官军?还是……另一股如我们一般只为一口吃食便拔刀相向的流寇?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咽喉。不能动!一动便死!我死死咬住下唇,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土腥味的麦茬里,只盼着这群煞星快些过去。

“妈的,烧得真干净!连根毛都不剩!”一个粗嘎的声音骂骂咧咧。

“头儿,看那边田埂下头,好像趴着个喘气的!”另一个尖利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指向我的藏身之处。

完了!血液霎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脚步声杂乱地围拢过来,踢起的尘土呛得我几乎窒息。我猛地抬起头,几双沾满泥污的破旧草鞋就在眼前,再往上,是几张同样被饥饿和戾气扭曲的脸孔,眼中闪烁着狼一样贪婪凶狠的光。

“嘿!还有个漏网的!”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手中的环首刀反射着远处火光,晃得我眼睛发痛。他狞笑着,刀尖指向我的胸口:“小子,命挺硬啊?把你身上值钱的,还有吃的,都给爷爷交出来!留你全尸!”

值钱的?吃的?我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我若有半点余粮,何至于在此等死?看着那几双饿得发绿、只等将我撕碎分食的眼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麦茬里弹起来,动作快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己也觉得陌生的低吼:“滚开!”

没有武器,我赤手空拳,唯一的念头就是撞开一条生路。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显然没料到我敢反抗,稍一愣神,竟被我狠狠撞在腰间,踉跄着退了两步。趁此空隙,我拔腿就向田垄另一侧的树林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身后是暴怒的咒骂和追赶的沉重脚步声。

“小兔崽子找死!”

“抓住他!剁了他!”

树林边缘的枯枝刮破了我的粗布衣衫,划出血痕。我跌跌撞撞,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几乎贴上我的后背。就在一支冰冷的长矛尖即将触到我后心的刹那,前方林间小道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喊着扑了出去:“救命——!”

疾驰的马蹄声戛然而止。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发黑,只看到一双巨大的、沾满泥泞的马蹄,近在咫尺。巨大的冲力让那匹神骏异常的枣红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马背上的人,控缰之力精妙绝伦,人马瞬间便稳如磐石。

我艰难地抬起头。夕阳的余晖正穿过稀疏的枝桠,斜斜地打在那人身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绿袍,一张赤红如重枣的脸膛,长髯垂胸,在晚风中微微拂动。他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沉静如深潭,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威严。

“何事喧哗?”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雄之力,在这混乱的林间小道上清晰地荡开。

“关……关将军!”身后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流寇,看清来人面貌的瞬间,竟齐齐发出惊恐的呼喊,如同见了鬼魅。方才的凶戾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更是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般磕起头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们只是……只是饿极了,想讨口吃的……” 他语无伦次,浑身筛糠般抖着。

关将军?我脑中一片空白。莫非是……那个传说中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我趴在地上,仰望着那高踞马上的巍然身影,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扑面而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磕头如捣蒜的流寇,又落回狼狈不堪的我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持械劫掠乡野,欺凌弱小,死罪!”关云长的话语如同寒冰碎裂,不带丝毫温度。

那几个流寇闻言,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就想逃窜。

“哼!”一声冷哼,仿佛平地起了一个惊雷。我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那柄传说中饮尽无数豪杰鲜血的青龙偃月刀,仿佛一道撕裂昏暗林间的青色闪电,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凌空劈下!

“噗——咔嚓!”

利刃切入骨肉、斩断骨骼的沉闷声响令人牙酸。热血如同滚烫的喷泉,猛地溅了我一头一脸。浓烈的腥气瞬间塞满我的口鼻。那领头的汉子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高大的身躯便如同朽木般从中裂开,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脸上凝固的惊恐成了最后的遗容。另外两个喽啰,一个被刀锋的余势扫过,断臂飞起;另一个吓得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浓重的尿臊味弥漫开来。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脸上温热的血滴滑落,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而且是如此暴烈、如此彻底的死亡。那柄巨大的、刀尖还滴着血的青龙偃月刀,就斜斜地指着我,刀身上映出我惨白如纸、布满血污的脸,卑微得如同蝼蚁。

那沉静如渊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他会怎么处置我?像碾死一只虫子那样随意吗?我闭上眼,等待那冰冷的裁决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只听得一声轻响,是刀锋入鞘的铿锵之音。我茫然地睁开眼,只见那高大的身影已端坐马上,俯视着我,丹凤眼中竟无多少杀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少年,何处人氏?因何至此?”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似乎缓和了半分。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舔了舔沾血的嘴唇,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回……回将军话……小人廖化,字元俭,本是荆州南阳郡人……家乡遭了兵灾,黄巾……还有官军来回拉锯,田地都毁了……爹娘……都死了……” 话未说完,一阵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些刻意遗忘的惨状——倒塌的茅屋、倒在血泊里的亲人、被焚毁的田野……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

关云长静静地听着,赤红的脸膛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肃。他沉默片刻,目光掠过地上那具狰狞的尸体和吓傻的喽啰,最终又落回我身上。那目光里似乎有某种了然,又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哼,乱世飘萍。”他低语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随即,他从马鞍旁的布袋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干硬的麦饼,随手抛了下来,正落在我面前的泥地上。

“此地凶险,速离。”他不再看我,一提缰绳,那匹神骏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迈开四蹄,沉稳地沿着林间小道继续前行。沉重的马蹄声敲打着地面,也敲打在我狂跳的心上,渐渐远去,最终融入沉沉的暮色。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块沾了泥污的麦饼,又抬头望向那消失在林道尽头的绿色背影。脸上的血尚未干透,冰冷粘腻,带着死亡的气息。而那块麦饼,却散发着最朴素也最诱人的、关乎生存的温热。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我。这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方才若非他出现,我已是路边枯骨。那柄刀,斩断的是我的绝望;那块饼,给予的是渺茫的生路。追随他!追随那道青色的刀光和那赤红脸膛上沉毅的目光!这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遍我荒芜的心田。我猛地抓起那块冰冷的麦饼,胡乱塞进怀里,顾不上脸上的血污和浑身的酸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追去。

“将军!等等我!关将军——!”嘶哑的喊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惊起几只寒鸦。

不知追了多久,双腿如同灌铅,肺叶火烧火燎。就在我几乎力竭倒下时,前方的马蹄声终于停住了。暮色四合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勒马停在道旁,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正回过头来。丹凤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归于沉静。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前,再次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仰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小人廖化,愿为将军执鞭坠镫!求将军收留!”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寒风卷过林梢,呜咽如泣。他端坐马上,俯视着我,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良久,久到我以为希望将要破灭时,头顶传来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也罢。上马吧。”

建安二十四年冬,荆州的天空压着铅灰色的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寒风如刀,刮过残破的城垣,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隐约的血腥气。我穿着残破的皮甲,扶着冰冷的城垛,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目光死死盯着北面——那是麦城的方向,也是关将军最后被困的方向。

“廖主簿!”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将军帐下的小校王甫。他脸上沾满烟灰,盔甲歪斜,踉跄着跑到我面前,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城……城破了!吕蒙……吕蒙的兵从水门……从水门杀进来了!到处都是吴兵!”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冰窟。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了!荆州,这座将军经营多年的重镇,终究还是陷落了!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抓住王甫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将军呢?!麦城那边可有消息?!”

王甫痛苦地摇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没有……烽燧断了……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 他绝望地看着城内四处腾起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廖主簿,我们……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我心上。城内火光冲天,吴兵喊杀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混乱的溃兵像没头的苍蝇四处奔逃。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我甚至看到有士兵丢掉了武器,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将军!关将军!您此刻如何了?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我的心。麦城孤悬,援军断绝……我不敢再想下去。目光扫过城下如潮水般涌入的吴兵旗帜,扫过城内冲天的大火和奔逃的身影,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以及近乎疯狂的念头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不能等死!更不能让将军的消息就此断绝!王甫方才的话点醒了我——烽燧断了,信使没了,但还有路!哪怕只有一个人,两条腿,也得把消息送出去!送到西川!送到汉中王那里!求援!让汉中王知道荆州发生了什么!知道将军危在旦夕!

“王甫!”我猛地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听着!城是守不住了!但将军的消息不能断!你带弟兄们……能走多少走多少!往西!想办法突围!”

王甫惊愕地看着我:“那……那主簿您呢?”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烟尘的空气,胸膛里仿佛有火在烧:“我去麦城方向!找将军!若……若将军……”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猛地一咬牙,决绝道:“若将军已突围,我便随将军杀出去!若……若将军被困,我拼死也要把消息送到成都!送到大王驾前!”

“可是……”王甫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我厉声打断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冰冷,映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军令!速去!”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

王甫看着我眼中近乎疯狂的光芒,终于明白了我的决绝。他重重一跺脚,眼中含泪,抱拳嘶声道:“主簿保重!” 说罢,转身冲入混乱的人群,嘶喊着收拢残兵。

我不再犹豫,转身冲向城楼内侧的台阶。城下,吴兵已如蚁群般涌入街道,与零星的抵抗者厮杀在一起。我避开主要街道,沿着背阴的小巷,凭借着对城中道路的熟悉,跌跌撞撞地向西门方向摸去。左臂不知何时被流矢擦过,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浸湿了衣袖,但我浑然不觉。

西门的战斗尤为惨烈,守门的蜀军士兵几乎死伤殆尽。我伏在一处倒塌的房梁后,看到吴兵正在清理路障,准备彻底控制城门。心念电转,我脱下破烂的皮甲,露出里面沾满血污的布衣,又抓了一把地上的灰烬胡乱抹在脸上、头发上。趁着吴兵注意力被一具尸体吸引的瞬间,我如同鬼魅般从断壁残垣间冲出,混入一群被吴兵驱赶着、惊惶逃命的百姓之中。

“快走!快走!”吴兵的呵斥声就在耳边。我缩着脖子,学着那些百姓惊恐的样子,随着人流被粗暴地推出西门。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我贪婪地呼吸着,脚下却丝毫不敢停歇,跟着人流向前奔跑,直到彻底远离城门,才猛地折向西北方——那是通往麦城、也是通往西川的渺茫生路!

没有马。我的坐骑早在城破时的混战中不知去向。只有两条腿。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覆盖着未化的残雪和冰凌。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左臂的伤口早已麻木,但每一次奔跑的震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跑!不停地跑!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麦城!找到将军!或者……送信!送到成都!

白天,我专挑人迹罕至的小道、密林穿行,躲避可能出现的吴兵哨卡和追捕。饿了,就啃几口怀里早已冻得硬邦邦、沾着血污的麦饼碎屑——那是冲出荆州西门时,从一个死去的蜀军士兵身上匆忙扯下的干粮袋里仅存的一点。渴了,就抓一把路边的积雪塞进嘴里,冰冷刺骨,几乎冻僵了喉咙。夜里,实在熬不住,才敢找个背风的山坳或岩穴,裹紧破烂的布衣,蜷缩着打个盹。冻饿交加,根本无法真正入睡,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脑海里不断闪现荆州城破时的火光、王甫绝望的脸、以及……麦城方向那死寂的烽燧。

几天几夜,如同行尸走肉。翻过一道又一道冰冷枯寂的山梁。鞋子早已磨穿,脚底的血泡破了又起,和冰冷的泥雪冻在一起,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左臂的伤口在寒风中似乎开始溃烂,散发出隐隐的恶臭。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最后的气力。有好几次,眼前阵阵发黑,只想一头栽倒在这荒山野岭,永远睡去。

不能倒!倒下了,将军的消息就彻底断了!倒下了,荆州的血就白流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那是将军在麦城危在旦夕的想象,是荆州陷落时那冲天大火烙在心底的烙印!我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逼迫自己清醒。心中只有一个名字在燃烧:成都!汉中王!

终于,在不知跋涉了多少个昼夜之后,视野尽头,莽莽群山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隘口!那是入川的门户,白帝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城头上,那面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着的“汉”字大旗,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星火,猛地刺入我早已模糊的双眼!

希望!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身体!所有的疲惫、伤痛、寒冷似乎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朝着那面旗帜,朝着白帝城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

“开门!快开门!荆州急报——!关将军急报——!”

嘶哑的、如同鬼哭般的吼叫,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城头上的士兵显然被这突然冲出的、如同乞丐般的身影惊住了。很快,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我几乎是扑了进去,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城门甬道里,溅起一片尘土。

“荆州……陷落……关将军……麦城被困……求援……速……速报大王……” 断断续续挤出这几个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建兴十二年,秦岭深处的秋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肃杀。五丈原,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蜀军将士的心头。丞相的大帐,那面曾经象征着无穷智慧与坚韧的旗帜,如今安静得令人窒息。

我站在中军帐外不远处的坡地上,身上披着厚重的旧甲——那是荆州时将军赏赐的,甲片边缘早已磨得发亮,不少地方用皮绳反复捆扎过。寒风吹动我灰白的鬓角,冰冷地拍打在脸上。我望着那顶沉寂的大帐,又望向前方连绵的魏军营垒,灯火在夜色中如同恶狼的眼睛,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这深秋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浸透了我的铠甲,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廖老将军,”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姜维。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我身旁。这位丞相倾尽心血培养的传人,此刻眼眶通红,紧抿着嘴唇,下颌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丞相……丞相他……”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我沉默着,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在前方魏营的灯火上。良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岁月的沧桑和彻骨的疲惫:“伯约啊……” 我顿了顿,声音干涩,“丞相……走了。这北伐的大纛……这兴复汉室的重担……就要落在你肩上了。”

姜维猛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维……定不负丞相厚望!克复中原,还于旧都!此志……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我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这四个字,何其沉重!丞相穷尽一生,六出祁山,星陨五丈原,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关将军、张将军、先帝……多少英雄豪杰,血染疆场,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吗?如今,这燃烧的薪火,又传到了眼前这个同样执着、同样刚烈的年轻人手中。

我缓缓转过身,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姜维。他年轻的脸庞在火把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坚毅,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继承遗志的决绝,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这眼神,如此熟悉。像极了当年在麦田里初遇时的关将军,像极了在荆州城破之夜决然送信的自己,也像极了丞相灯下批阅军报时那深邃而执着的目光。

北伐……北伐!这条浸透了无数蜀中子弟鲜血、耗尽了丞相毕生心血的路,真的还能走下去吗?蜀中的府库,早已被连年的征战掏空。将士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朝堂之上,反对北伐的声音从未停歇。而对面,司马懿老谋深算,魏国根基深厚……我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没有星月,只有无边的黑暗。前路,如同这夜色一般,浓得化不开,看不到一丝光亮。

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这疲惫,比当年千里送信时更深,比任何一场血战之后更甚。它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一种目睹了太多牺牲、经历了太多失败、明知希望渺茫却仍要一次次踏上征途的……心累。

我抬起手,重重地拍在姜维的肩膀上。冰冷的铁手套拍在他的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着他年轻而执拗的脸,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叮嘱,沉重得如同山岳:

“路……还长。伯约……珍重!”

景耀六年深秋,成都的寒意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御街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站在北门的城楼上。身上那件褪了色的旧朝服,在凛冽的秋风中显得异常单薄。甲胄早已卸下多年,但此刻,我依旧挺直着早已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目光越过城垛,死死盯在北方——阴平道的方向。

城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每一个角落蔓延。宫门紧闭,大臣们行色匆匆,脸色灰败,彼此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绝望。街市萧条,百姓关门闭户,偶尔有胆大的探出头来,也是满面愁容,随即又迅速缩了回去。压抑的哭声,不知从哪条深巷里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更添了几分末日的气息。

“廖公……”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吏,颤巍巍地走到我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北边……北边有确切消息了……邓艾……邓艾他……他真的翻过了摩天岭!凿山开道,裹毡而下……江油……江油丢了!守将马邈……投降了!”

尽管早已有了最坏的预感,但当这如同丧钟般的消息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阴平道,那七百里的天险绝路!丞相当年曾断言:“虽神兵天降,亦难逾此险!” 邓艾……这个疯子!他竟真的用血肉之躯,硬生生踏出了一条绝命之路!

江油失守,意味着蜀中门户洞开!绵竹关……涪城……这些仅存的屏障,还能支撑多久?姜维呢?伯约他还在剑阁与钟会对峙啊!腹背受敌!完了……蜀汉……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扶着冰冷的城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砖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陛下……陛下已在商议……商议……”老吏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难以启齿的羞耻,“商议……降表之事……”

降表!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我猛地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老吏,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你说什么?!”

老吏被我眼中的厉色吓得后退一步,垂下头,不敢与我对视,只是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着眼角:“廖公……大势已去……非人力可挽啊……邓艾兵锋直指雒城,绵竹诸葛瞻父子……怕是……怕是也撑不住了……城内无兵,人心已散……陛下……陛下也是为保全一城生灵啊……”

保全生灵?我心中一片悲凉。蜀汉!先帝桃园结义,诸葛丞相鞠躬尽瘁,关张赵马黄浴血奋战,多少将士埋骨他乡!七十年的基业,多少人的忠魂所系,如今……竟要以一纸降书来“保全生灵”?这保全的,究竟是生灵,还是某些人的富贵苟安?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南门方向隐隐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骚动。我和老吏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南门城楼上,那面历经风雨、颜色早已不再鲜艳的蜀汉大旗——那面绣着“汉”字的旗帜,在无数道绝望目光的注视下,正被几个士兵颤抖着手,缓缓地、缓缓地降下!

旗杆摩擦绳索的吱嘎声,在这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呻吟。那面曾经高高飘扬、象征着季汉不屈精神的旗帜,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颓然地、无力地卷落下来。

“不——!”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嘶喊从我胸腔里迸发出来。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血红!荆州陷落时的大火,麦城方向的烽烟,五丈原秋夜的寒风,姜维在剑阁月下舞剑的执着身影……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地闪过、破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殷红的鲜血从我口中狂喷而出,如同点点红梅,溅落在冰冷的城砖上,也溅落在我那件褪色的旧朝服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面卷落尘埃的“汉”字旗,和成都上空那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的绝望天幕。

咸熙元年的洛阳,已是深秋。这座昔日的魏都,如今成了司马氏晋国的中心,处处透着一股新朝初立的浮华与虚妄。我蜗居在城南一处狭小破败的寓所里。院墙低矮,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院中一棵老槐树,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几片枯黄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哑的声响。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木榻,一张缺腿的案几,一个破旧的陶罐里装着浑浊的饮水。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衰朽的气息。

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榻上,裹着一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絮被。寒意无孔不入,深入骨髓,即使裹紧了被子,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咳嗽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就猛烈地爆发一阵,撕扯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肺腑,每一次都咳得眼前发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案几上那碗凉透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我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隐约传来洛阳街市的喧嚣。车轮辘辘,人声鼎沸,还有新朝权贵们车马仪仗经过时的鸣锣开道声。那些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廖化再无瓜葛的世界。我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寸陋室,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疼痛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回忆。

七十多年了……从南阳郡那片被战火蹂躏的麦田开始,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大梦。梦里有黄巾乱起的烟尘,有初遇关将军时刀锋的寒光和那块救命的麦饼;有追随将军时的意气风发,也有荆州沦陷、千里单骑的孤绝;有白帝城托孤时的悲怆,有追随丞相北伐时的艰辛与希望,也有五丈原秋夜的彻骨寒凉;更有姜伯约九伐中原的执着背影,和最终……成都城头那面缓缓降下的、沾满耻辱的汉旗……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昏沉的意识里不断闪回、交织。那些面孔:关将军的赤面长髯,丞相的羽扇纶巾,先帝的宽厚,张将军的暴烈,赵将军的白马银枪……还有姜维那年轻而执拗的眼神……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倒在了这条兴复汉室的漫漫长路上,只留下我这把无用的老骨头,独自在这异乡的寒窑里,咀嚼着失败的苦涩,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为何独活我一人?为何要让我这双老眼,看尽这兴衰成败,看尽这故国沦亡?是诅咒吗?还是某种无情的嘲弄?一股深沉的悲凉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仿佛要将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挖出来。

突然,一阵极其猛烈、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喧嚣声,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炸响!瞬间打破了陋室的死寂,也压过了我痛苦的咳喘。那声音如同滚雷,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暴!是无数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凄厉的哭嚎、兵刃疯狂碰撞的铿锵、房屋被推倒砸碎的轰隆巨响……还有那彻底失去理智、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杀!杀光他们!”

“钟司徒有令!一个不留!”

“抢啊!金银财宝都是我们的!”

钟会之乱!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我昏沉的脑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钟会、邓艾这些灭蜀功臣,终究也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疯狂,竟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暴烈!整个洛阳城,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鼓点,疯狂地敲打在门外的巷道上,越来越近!木门被粗暴地撞击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破旧的窗棂剧烈地颤抖,灰尘簌簌落下。

“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朽坏的门闩被硬生生撞断!木门猛地被踹开,重重地拍在墙上!

三个满身血污、状若疯魔的乱兵冲了进来!他们盔甲歪斜,眼中布满了贪婪和杀戮的血丝,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榻上的我,以及这陋室中唯一还算完整的破旧陶罐。

“老东西!藏了什么好东西?快交出来!”他狞笑着,提着滴血的环首刀,大步向我逼来。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另外两个则像没头苍蝇一样,开始在屋里乱翻乱砸。本就破败的陋室瞬间一片狼藉。唯一那张缺腿的案几被一脚踹翻,药碗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看着那张逼近的、因杀戮和贪婪而扭曲的狰狞面孔,看着那柄滴着血的刀,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没有恐惧,没有惊慌。七十多年的风霜血火,早已将生死淬炼得如同饮水般寻常。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解脱。

这乱世,终究还是这副吃人的模样。从黄巾到今日,从未改变。而我廖化,从这片泥沼中挣扎爬出,追随过最耀眼的星辰,经历过最惨烈的败亡,苟活到了最后,看尽了这出大戏的终场。够了,真的够了。

就在那乱兵的刀尖几乎要戳到我鼻尖的刹那,我枯槁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最后一股气力!那仿佛不是力气,而是一种沉淀了八十载、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

“嗬——!”

一声如同破风箱拉动的嘶吼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我猛地从冰冷的木榻上弹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左手闪电般探向枕下——那里,一直压着一柄东西,冰冷的、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那是跟随了我一辈子,从黄巾乱军中捡来,在麦田里用它吓唬过流寇,在荆州突围时用它劈开血路,在无数次战场上饮过血的……环首刀!

刀柄入手,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我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东西!血液似乎在刹那间重新奔腾!锈蚀的刀锋摩擦着破旧的刀鞘,发出令人牙酸的“呛啷”声!一抹黯淡却依旧带着凛冽寒意的刀光,在这昏暗破败的陋室中骤然亮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

眼前的乱兵狰狞的脸,瞬间模糊、扭曲,与记忆中无数张在战场上向我挥刀的面孔重叠在一起——黄巾流寇的凶戾,魏军铁骑的冷酷,吴兵围城时的疯狂……最终,定格在麦城突围那血腥的一夜!刀光剑影,喊杀震天,我护在将军身侧,挥舞着同样的环首刀,劈开重重围困,杀得血染征袍!

“老狗找死!”眼前的乱兵被我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狂吼一声,手中滴血的刀带着风声,狠狠向我劈来!

就是现在!

没有思考,只有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我佝偻的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矮,动作竟带着几分年轻时的迅捷!锈蚀的环首刀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迎向对方的刀刃,而是带着我全部残存的生命力,如同毒蛇吐信,直刺那乱兵毫无防护的肋下!这一刺,凝聚了我八十年的颠沛,六十年的征战,和最后一丝不甘沉寂的锋芒!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感,顺着刀柄传来。同时,肩胛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对方的刀锋也狠狠斩在了我的肩上!

剧痛如同火焰般灼烧!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看着对方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感受着刀锋切开皮肉、撞断骨骼的触感,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诞的畅快感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所有的疼痛,压过了垂死的虚弱!

“哈哈哈——!”

沙哑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从我染血的喉咙里爆发出来!笑声在充斥着血腥和杀戮气息的陋室里回荡,盖过了屋外的喧嚣,盖过了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

“廖化此生……活得够本了!”

笑声未绝,更多的乱兵被惊动,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嘶吼着涌向这小小的破门。无数把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向我这残破的身躯笼罩下来。

刀光如雪崩般倾泻而至。

那冰冷的锋芒映亮陋室,也映亮了我浑浊的双眼。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片奇异的澄明。过往八十载的烟云,不再杂乱无章地翻滚,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凝聚、沉淀,最终化为三道鲜明如刻的印记,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白帝城,永安宫。那烛光摇曳得如同风中残烛,将先帝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躺在病榻上,锦被下的身躯瘦削得令人心惊。他挣扎着,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骨节嶙峋,带着一种要将我骨头捏碎的力气。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元俭……朕……朕悔……悔不听丞相……联吴抗曹……致有……今日之败……二弟……三弟……” 他猛地一阵剧咳,血丝从嘴角溢出,眼神却死死钉在我脸上,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沉甸甸的托付,“汉室……复兴……丞相……幼主……托……托付……尔等……” 那烛火猛地一跳,映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骤然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未尽的重托,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

五丈原,秋风萧瑟,吹动丞相大帐的帘幕。帐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他斜倚在病榻上,羽扇搁在一旁,昔日清癯的面容此刻灰败如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洞悉天下大势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帐外北方,手指枯瘦,微微颤抖,声音低微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渭水……北岸……灯火……司马……营垒……森严……吾……再不能……临阵讨贼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侍立榻前、泪流满面的姜维和我,最终停留在帐顶,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营帐,望向那永远无法踏足的关中平原,“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一声悠长、沉重到极点的叹息,如同秋叶飘零,缓缓落下。帐外的秋风呜咽着,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在为这未竟的星图送行。

却并非金戈铁马,而是一片安宁的金黄。那是……初平年间,南阳郡故乡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夏日的熏风中低垂,涌动着金色的波浪,散发出温暖而浓郁的、关乎生存的馨香。一个少年,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衣,仰面躺在田埂上。阳光透过稀疏的麦穗缝隙洒落,在他年轻的、尚未被风霜侵蚀的脸上跳跃。他嘴里叼着一根麦秆,眯着眼,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几只云雀欢快地鸣叫着,箭一般射向苍穹。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懵懂的、对温饱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模糊憧憬。那无忧无虑的时光,那纯粹的、只为一口饱饭而活的岁月,如同琥珀,封存着生命最初的光泽。

这三幅画面,如同三颗最璀璨的星辰,在我意识即将沉沦的深渊边缘,次第亮起,又缓缓交融。白帝托孤的烛泪,五丈原的秋风渭水,故乡麦田的阳光云雀……忠诚与遗憾,执着与安宁,家国天下与渺小个体……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温度,所有的遗憾与完满,在这一刻,奇妙地归于平静。

刀锋的冰冷已然及体,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

然而,我的嘴角,却在这生命的终点,艰难地、无比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不是悲怆,不是恐惧,更不是不甘。

那是一个真正属于老兵的笑容,阅尽沧桑,归于尘土,带着八十年风雨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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