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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大营弥漫着复仇的戾气。

七十岁的我听着帐外刘备整军的号角,擦拭着跟随我三十年的铁胎弓。

陛下红着眼对我说:“老将军不必亲征,云长之仇自有他人报。”

我跪在潮湿的军帐里:“陛下若不许,老臣便跪穿这地砖。”

出征前夜,我最后一次试弓。

弓弦震响的刹那,案头油灯应声熄灭。

黑暗中我抚摸着药香未散的肩伤。

这盏残灯,终要为陛下烧尽最后半寸灯芯。

锦官城外的风,裹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我端坐在自己狭小的军帐里,耳畔充斥着远处校场传来的、沉闷如雷的鼓声和号令。那声音,一声声,一下下,锤在耳膜上,更锤在心上。是陛下在整军。为了云长。

案头那盏油灯,灯苗被帐外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我擦拭的铁胎弓上流淌。这弓,跟了我三十年,乌沉沉的弓臂浸透了汗渍与硝烟,早已磨得光滑如鉴,映出我沟壑纵横的脸——七十载风霜刻下的印记,深刻而固执。指尖拂过冰冷的弓臂,触到的却是当年长沙城头,一箭裂开敌将兜鍪的凛冽回声。那时筋骨强健,开此强弓如引满月。

可如今……我微微吸了口气,右臂那处旧伤,仿佛蛰伏的毒蛇,被这营地里无处不在的湿寒之气唤醒,又酸又麻地啃噬着关节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隐隐作痛。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更浓重的湿冷风卷着营地里泥土、汗水和铁锈混合的浊气扑了进来。灯火剧烈地跳动挣扎,几乎熄灭,映得我脸上阴影重重。

“汉升将军!”

进来的是个年轻传令兵,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也被这肃杀氛围压得小心翼翼。

“陛下传召,请将军速至中军大帐议事。”

我抬眼看他,昏灯下,少年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眼神里是未经战火淬炼的干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全军复仇戾气压制的惶惑。陛下……又要议兵了。云长的血,似乎已将整个蜀地都染成了赤红,连这少年兵卒的眼底,也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恨意。

“知道了。”我的声音干涩,像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我缓缓起身,动作间,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咯”声。铁胎弓被我小心地横放在膝上,又看了一眼,才轻轻将它靠在案几旁。弓臂靠上木案,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笃”,像一声叹息,沉入潮湿的泥土里。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却照不散那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蜀中诸将环列,个个顶盔掼甲,面色铁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躁。我走进来,沉重的步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张苞、关兴……他们的眼神深处,除了刻骨的恨,便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急切,恨不能立刻扑向东吴,生啖仇敌之肉。

陛下高踞主位。灯火煌煌,将他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照得纤毫毕现。那双眼睛,曾经蕴藏着仁厚与坚韧,此刻却只剩下血丝密布的通红,深不见底,仿佛两口被仇恨彻底灼干的枯井。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有怒,有难以言说的疲惫,更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恳求。

“汉升。”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石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份量砸在帐中,“汝年事已高,筋骨不比当年。”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肩膀,那曾中过冷箭的位置,仿佛能穿透甲胄看到里面的旧伤。“此番东征,跋山涉水,刀兵凶险。云长之仇……”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云长”二字出口时,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破碎,“自有诸将代劳,汝……不必亲征。”

帐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诸将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理解,也有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释然。

不必亲征?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耳膜。我仿佛又看见了麦城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听见了关云长那声震四野却最终湮灭的怒吼。那一日,荆州的天塌了。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心底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花,耳中嗡嗡作响。帐内明亮的灯火瞬间模糊,旋转,陛下那张写满痛楚与劝阻的脸也扭曲起来。右臂的旧伤骤然爆发出尖锐的剧痛,仿佛无数钢针同时刺入,直抵骨髓。这痛楚,竟比当年箭矢穿肩而过时更加酷烈。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沉重的甲叶撞击着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双膝重重砸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激得地面微尘浮起。冰冷的湿气瞬间透过战袍和护膝,侵蚀着早已不堪重负的关节。我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抬起头,目光穿过那片令人眩晕的光晕,死死钉在陛下那张痛楚的脸上。

“陛下!”我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河床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云长与我,情同手足!此仇不共戴天!老臣虽朽钝,此心未死!此弓未折!”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陛下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肌肉在灯火下微微抽搐着。我能感觉到两侧诸将投来的目光,有担忧,有震动,也有不解的审视。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灼烧肺腑的痛楚和激愤支撑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的血块,重重砸在地上:

“陛下若不许老臣随军雪恨……”

我微微垂下眼,视线落在那被无数军靴踏得坚实、此刻又被我的膝盖压出印痕的潮湿地面,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老臣便跪穿这地砖!”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陛下身体猛地一震,放在案几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捏得发白。那通红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像是熔岩在薄薄的冰壳下奔突。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沉重的山峦压来,又像滚烫的烙铁,要将我穿透。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帐内灯火噼啪爆出几颗火星,声音清晰得刺耳。

终于,一声极其沉重、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从他喉间滚出:

“……罢!”

那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被强行撕裂的痛楚。他猛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那手势里充满了无力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悯。他没有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尽他最后的心力。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随即,无声的暗流开始涌动。诸将默默地垂下目光,或悄然交换着眼神。我深深地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那股湿寒的气息直透颅骨。

“谢……陛下隆恩。”声音艰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起身时,右膝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几乎让我一个趔趄。我咬紧牙关,借着拄地的力量才勉强站稳。甲叶摩擦发出沉重的声响,我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蹒跚地挪出那灯火通明却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帐帘在身后落下的瞬间,隔绝了那片令人眩晕的光亮,也将帐内那浓得化不开的复仇烈焰暂时关在了身后。

外面是更深的夜,更浓的黑暗,以及无孔不入的湿冷江风。

回到自己那顶狭小、充满霉湿气味的军帐,案头那盏油灯依旧在摇曳,火苗微弱,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它映照着静静倚在案边的铁胎弓,弓臂上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兽。

我走到案前,没有坐下。目光落在弓上,又缓缓移向灯焰。帐外,巡营士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规律而单调,像是为这漫漫长夜打着节拍。夜枭凄厉的啼叫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穿透帐布,刺入耳中,更添几分萧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朽木和远处隐约飘来的马匹粪便混杂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是该试弓了。明日拔营,此弓将再饮敌血。

我伸出手,布满老茧和深深刻痕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那冰冷光滑的弓臂。触手冰凉,如同握住了一块深秋的寒铁。熟悉的重量感传来,沉甸甸地坠在掌心。深吸一口气,一股混杂着药味的苦涩气息涌入鼻腔,那是白日里新敷在肩伤处的草药气味。

右臂,那处旧伤所在,瞬间传来尖锐的预警,像无数细小的冰锥在筋肉深处攒刺。我微微合眼,凝神片刻,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过往,都灌注到这只握弓的臂膀上。七十载的风霜,定军山斩夏侯时的雷霆万钧,长沙城头那一箭的惊艳绝伦,还有麦城冲天火光下锥心刺骨的痛……所有的力量与意念,都在此刻凝聚。

左手三指扣住那粗粝坚韧的弓弦。弓弦冰冷,勒进指腹的老茧,带着一种熟悉的、即将爆发的张力。我猛地睁眼,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即将熄灭的炭火迸发出最后一点火星。

开!

筋骨在呻吟,血脉在贲张!右臂的旧伤处,那蛰伏的剧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炸开,瞬间撕裂般的痛楚席卷了整条臂膀,直冲脑际。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但我握弓的手,稳如磐石!那沉重的铁胎弓,在我手中一寸寸,一寸寸,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而坚定的“吱嘎”声,被强行拉开!弓臂弯曲,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如同压抑到极点的雷霆。

弓开如满月!

就在这弓弦被拉至极限,力量即将满溢而出的刹那——

嘣!!!

一声沉闷至极、却又撕裂空气般的震响在狭小的军帐中猛然炸开!那是积蓄了三十年的杀伐之气,是古旧弓筋不堪重负的嘶吼,更是我这一身老骨头最后的呐喊!

弓弦的剧烈震颤尚未平息,一股强劲的、无形的劲风随着那声震响猛地向四周扩散!

嗤!

案头那盏摇曳了整夜、昏黄如豆的油灯,灯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灭,应声而熄!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明,消失了。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铁胎弓沉甸甸的轮廓,案几的模糊边缘,连同我枯槁的身影,都彻底融入了这无边的墨色里。只有弓弦那令人心悸的“嗡嗡”余颤,还在死寂的黑暗中低徊萦绕,证明着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瞬并非幻觉。

黑暗笼罩,万籁俱寂。唯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右肩那处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烫的旧伤,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冲垮我的意志。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入领口的甲叶缝隙,冰凉刺骨。

我缓缓抬起颤抖的左手,摸索着探向右肩甲胄之下。冰冷的铁甲下,是粗硬的战袍。指尖穿过战袍的纤维,触碰到里面厚厚包裹的伤处。药草那浓烈苦涩的气息,在黑暗里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刺鼻,混合着汗水和血腥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沙场老卒的衰颓气味。指尖下的肌肤滚烫,肿胀不堪,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像有重锤在敲击着那脆弱的伤处。

这具身体,这身曾经开得硬弓、斩得名将的筋骨,终究是朽了。

黑暗中,我无声地咧了咧嘴,却发不出任何笑声。案头那盏骤然熄灭的油灯,仿佛一个冰冷而确凿的预兆,清晰地烙印在心头。它的灯芯,已然燃尽。

这盏残灯……我微微合上眼,感受着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也感受着肩头那灼热的、象征着生命最后倔强的痛楚。这具残躯,如同这盏燃尽的油灯。

也罢。

这最后的半寸灯芯,这点行将熄灭的微光,就让它……为陛下,为桃园那焚尽未尽之义,烧个干干净净吧。

帐外,夜枭的啼叫声不知何时已停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这片弥漫着复仇气息的营地上空,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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