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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在脚下奔流,初春的寒气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浸透甲叶,连手掌里紧握的青釭剑柄也冰凉一片。我凝视着这滔滔不息的长江,水波翻涌,似有无数暗流潜伏其中。建安十六年的荆州,表面风平浪静,可主公远在西川,这江面下,又有多少双眼睛在觊觎这空悬的巢穴?主公临行前将家眷安危托付于我时,那双沉稳而深含忧虑的眼睛,此刻又浮现在我眼前。

“赵将军,主母处……”身后传来亲兵低沉而略带紧张的禀报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猛地回头,盔檐下的视线如铁,直刺向他:“讲!”

“府内仆役暗中传讯,吴侯特使周善已至府中多日,连日来,孙夫人房内灯火常明至深夜,门外心腹婢女守卫森严,寻常人等不得靠近。”

吴侯特使……周善……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块,重重砸进我心里。江东的船,果然已经悄悄靠岸了?孙夫人……主公夫人,她若心向江东,这荆州内宅,便如同敞开的大门。我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青釭剑,那熟悉的、浸透着长坂坡血与火的冰凉触感瞬间刺透掌心,将我猛地拽回七年前那炼狱般的场景。

建安十三年,长坂坡,那日的烟尘与血腥味似乎穿透岁月,再次将我裹挟。曹操的虎豹骑如黑云压城,蹄声震得大地呻吟。我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阿斗,那小小身躯紧贴着我冰凉的胸甲,每一次哭啼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窝。血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自己的,每一次挥动长枪,都感觉臂膀沉重一分。

青釭剑每一次劈砍,都似要耗尽全身气力,只为在血肉洪流中劈开一条生路。战袍早已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步踏出,都感觉有生命在脚下流逝。怀中的阿斗,那微弱的体温成了支撑我摇摇欲坠身躯的唯一火种。主公的骨血,汉室的希望,就在我臂弯之中!纵然身化齑粉,也绝不能让这火种熄灭!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剧痛,还有那沉甸甸的托付,此刻穿越时光,与眼前这平静江面下汹涌的暗流重叠在一起。那时用命护住的婴孩,难道今日……?一股寒意,比江风更凛冽,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将军!将军!”急促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带着惊惶,一名军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岸边,指着上游方向,声音都变了调:“江……江上!主母……主母的车驾……还有……还有小公子……被抱上江东的大船了!”

什么?!

我浑身剧震,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景物似乎都晃动了一下。七年前长坂坡那几乎将我吞噬的窒息感,此刻如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漫过全身。阿斗!我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嘶声怒吼:“备马!快!”

赤炭火龙驹通晓我心意,早已在岸边焦躁地刨着蹄子。我飞身而上,猛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一团燃烧的烈焰,沿着江岸向上游狂飙。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两岸景物急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阿斗稚嫩的面庞,主公临行前那沉甸甸的托付,在眼前疯狂交叠闪现。绝不能再有失!绝不能再有失!

远远的,那艘江东楼船的巨影终于刺破江雾,如一座移动的堡垒,正缓缓离岸。船头旌旗招展,斗大的“吴”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刺得人双目生疼。甲板上人影幢幢,为首一人,身材高大,依稀便是周善!他身旁,簇拥着的,正是孙夫人的身影!一个侍女怀中紧抱着的襁褓,虽隔着遥远的江面,却像一道灼热的光,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阿斗!

我猛地勒住马缰,赤炭火龙驹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嘶。岸边,一艘小舟正被江水拍打,摇晃不定。我翻身下马,脚步重如千钧,踏上船板时,小船猛地向下一沉。撑船的士卒脸色煞白,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竹篙。

“将军……船大,人多……”他声音发颤,望着那庞然大物般的楼船。

我立在船头,任凭江风撕扯着染血的征袍。目光死死盯在楼船上那襁褓的一点。七年前长坂坡的血与火,主公那一声“子龙!阿斗……”,还有怀中婴儿微弱的体温,所有的一切都熔铸成此刻胸中燃烧的烈焰。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军丛中,是千仞绝壁,为了那一声托付,为了那襁褓中的少主,我赵子龙何曾有过半分犹豫?

“开船!”我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浩荡江风,斩钉截铁,再无半分动摇。小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浑浊的江水,直直射向那艘巍峨的江东楼船。

江风猎猎,吹得我战袍鼓荡如帆,冰冷的江水不时溅上脸颊。楼船巨大的阴影已当头压下,遮蔽了天光,甲板上清晰的惊呼声与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交织着灌入耳中。我左手按住腰间青釭剑冰凉的剑柄,那长坂坡的血痕仿佛还烙在掌心;右手悄然探入冰冷江水中,猛地一掬——浑浊的江水从指缝间淋漓淌下,却洗不去心头那沉甸甸的、由七年前延续至今的滚烫誓言。

这一腔热血,从来只为知遇之恩而流。

我深吸一口气,脚下小舟猛地撞上巨船舷板,发出沉闷巨响。就在这震荡之中,全身力量骤然爆发,足尖一点船头,身影如一道撕破雾霭的银电,迎着楼船上无数惊骇的目光与森冷的刀锋,直冲而上!

“夫人!留下公子——”

声音如惊雷炸响在翻腾的江面之上,盖过了所有喧嚣。

小船如离弦之箭撞上巨船舷板,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敲在我绷紧的心弦上!就在这震荡未消的刹那,全身筋骨如蓄满劲力的强弓骤然释放,足下猛蹬船头,身影化作一道撕裂薄雾的银电,迎着楼船上无数惊骇圆睁的眼与骤然出鞘、寒光刺目的刀锋,直冲而上!

“夫人!留下公子——”

吼声如九天惊雷,悍然炸响在翻腾的江面上,压过了风浪,压过了喧嚣。

双脚甫一踏上宽阔湿滑的甲板,尚未立稳,凛冽的破空尖啸已至脑后!眼角余光瞥见数道乌光激射而来,是弩箭!我腰身拧转,青釭剑呛然出鞘,寒芒在身前泼洒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银幕。“叮叮叮叮!”数声脆响,箭矢或被磕飞,或深深钉入脚下的船板,兀自嗡嗡震颤。甲板上顿时大乱,江东水兵如受惊的蜂群,刀枪并举,呼喝着涌来。

“赵子龙!休得放肆!”一声暴喝如平地炸雷。周善,那个江东特使,魁梧的身躯排开众人,手提一柄厚背砍山刀,面色铁青,眼中凶光毕露,“此乃吴侯座船,孙夫人欲归省探亲,携侄儿同往天经地义!汝区区一介护卫,安敢阻挠主母家事?还不速速退下!”

他的话语裹挟着江东惯有的倨傲,试图以名分压人。目光越过他肩头,急切地搜寻。孙夫人被一群持械婢女簇拥在船舱入口,面色苍白,柳眉倒竖,怀中空无一物!而那襁褓,正被一个健硕仆妇死死抱着,缩在船舷一侧,眼看就要被带入舱内!

心如火焚!再不容片刻虚耗!

“周善!”我厉声断喝,一步踏前,脚下船板嘎吱呻吟,“主公临行,以家小相托!夫人省亲,子龙自不敢拦!然少主乃主公骨血,汉室苗裔,岂可轻离荆州?汝等挟持幼主,其心可诛!”声音穿透混乱,字字如铁锤凿击,“交出少主!否则——”青釭剑锋直指,寒芒吞吐,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休怪子龙剑下无情!”

“狂妄!”周善怒极反笑,手中砍山刀挟着恶风,毫无花哨地当头劈落!这一刀势大力沉,刀未至,劲风已压得人呼吸一窒!他身后的江东兵亦发一声喊,刀枪齐上,寒光如林,要将我钉死在甲板之上!

七年前长坂坡的血色瞬间在眼前炸开!那如林的长矛,那遮天的箭雨,那几乎要将人碾碎的绝望!主公嘶哑的呼喊穿透生死:“子龙!阿斗——”那声音从未远去,早已融入骨髓!今日,岂能再让历史重演?

胸中一股滚烫的血气轰然炸开,直冲顶门!不退!反进!

青釭剑化作一道矫捷的银龙,不架不格,剑尖一颤,直取周善因全力劈砍而门户洞开的咽喉!这一剑快如鬼魅,后发先至,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周善万没料到我竟如此搏命,眼中凶光瞬间被惊骇取代,怪叫一声,硬生生收刀回防,厚背刀险之又险地磕在剑脊上,发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火星四溅!

借着他格挡之力,我身形滴溜溜一转,如游鱼般滑入侧翼涌来的敌群之中。长剑不再是劈砍,而是化作了毒蛇的信子,迅疾无伦地疾点!每一次点出,都伴随着一声闷哼或兵器脱手的脆响!剑尖精准地刺中手腕、挑开关节,或点在咽喉寸许之前骇得对方魂飞魄散!青釭剑的锋刃未曾真正饮血,但那冰冷彻骨的杀意与快得超乎想象的剑路,已瞬间撕开了一道缺口!

甲板上人仰马翻,惨呼与兵刃坠地声不绝于耳。我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抱着阿斗、正欲缩入船舱的仆妇!近了!更近了!

“拦住他!快拦住他!”孙夫人尖利的声音带着惊恐与狂怒,在混乱中格外刺耳。

两名江东悍卒一左一右,挺着长矛,如毒龙出洞般凶狠刺来!矛尖寒星点点,封死了所有前路!

就在矛尖及体的刹那,我猛地一个铁板桥,身体后仰几乎与甲板平行!两柄长矛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鼻尖交错而过!电光石火间,腰腹发力,身体如绷紧的弓弦般弹起,同时双足连环踢出,正中两名矛兵胸膛!“砰!砰!”两声闷响,两人如遭巨锤轰击,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翻一片同伴!

这瞬息间的阻隔,那仆妇已抱着阿斗退入舱门阴影!

“哪里走!”我狂吼一声,不顾身后风声呼啸,周善的砍山刀再次带着恶风追袭而至!拼着硬受他一刀,也要夺回阿斗!身形化作一道不顾一切的流光,直扑舱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哇——!”一声嘹亮、委屈又带着惊惧的婴啼,猛地从那幽暗的舱门内炸响!

这哭声,如此熟悉!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坎上!七年前,长坂坡的烽烟血雨里,正是这微弱却执拗的哭声,支撑着早已力竭的身躯,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是阿斗!

这哭声,也像一道无形的绳索,骤然勒住了我所有疯狂前冲的势头!硬生生钉在原地!身后周善那追魂夺魄的刀风,已近在咫尺!

“小公子!”我嘶声回应,声音因极度的紧张与关切而扭曲。

那哭声仿佛带着魔力,舱门阴影里,抱着阿斗的仆妇身影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回头望来。就在这一瞬的迟滞!

机会!

我再无丝毫犹豫,身形不进反退!左脚为轴,右脚猛地向后横扫,带起一片湿漉漉的江水,狠狠甩向身后!同时腰身拧转,青釭剑化作一道凄冷的半月光弧,不斩人,只斩那追袭而来的刀势!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剑刃精准地劈在周善砍山刀的刀身中段!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沿着剑身传来,手臂剧震!周善更是虎口崩裂,砍山刀几乎脱手飞出,踉跄后退数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借这反震之力,我身影如鬼魅般折返,不再冲向舱门,而是扑向船舷一侧!目标——那抱着阿斗的仆妇因受哭声惊吓和回头观望,脚步已落在船舷边缘!

“少主!”吼声震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切!

那仆妇被这一声霹雳般的怒吼骇得魂飞魄散,脚下一个趔趄!就在她身体失去平衡、下意识抱紧襁褓的瞬间,我已如鹰隼般扑至!没有粗暴的抢夺,左手如铁钳般闪电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包裹阿斗的襁褓锦缎!同时右手青釭剑倒转,冰冷的剑柄带着沉重的力道,狠狠撞在她环抱的手臂麻筋之上!

“啊!”仆妇惨呼一声,手臂酸麻剧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力道。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道顺着锦缎传来,阿斗小小的身体已稳稳落入我坚实的臂弯之中!熟悉的、带着奶香和一丝惊悸的温热隔着冰冷的铠甲传来,那颗几乎跳出胸膛的心,瞬间落回实处!

“哇!哇!”阿斗在我怀中哭得更加响亮,小手胡乱挥舞着,小脸涨得通红。

“少主莫怕!子龙在此!”我将他紧紧护在胸前,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如同最坚实的壁垒。

“赵——云——!”孙夫人凄厉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她猛地挣脱婢女的搀扶,几步冲到舱门口,玉簪斜坠,云鬓散乱,美目圆睁,喷薄着滔天的怒火与屈辱,“你这背主的奴才!敢从我手中夺子?反了!反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拔下头上那支金镶玉的凤头簪,狠狠朝我掷来!簪子划出一道金光,叮当一声撞在我胸甲上,跌落甲板。

我怀抱阿斗,身形如山岳般屹立,任凭江风吹拂染血的战袍。目光平静地迎向孙夫人那喷火的眼睛,声音沉凝如铁:“夫人息怒。非是子龙无礼僭越。主公临行,以家眷安危托付子龙,此乃主臣之信,重逾千钧!夫人欲归省,子龙不敢拦阻。然少主年幼,乃主公血脉所系,荆州军民仰望之所在,更关乎汉室延续之望!夫人试想,若少主离境,荆州人心动摇,西川主公闻讯,又当如何?夫人纵归江东,于心可安?于吴侯之信义何存?”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嘈杂的甲板上回荡,敲击着人心。

“此子乃我姐姐骨血!是我江东血脉!我为何不能带他回去看看他母族之地?”孙夫人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却隐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悲愤,“留在荆州,这乱世兵戈,刀光剑影,他如何安生?”

“夫人!”我抱着啼哭渐弱的阿斗,单膝缓缓跪倒在湿冷的甲板上,头颅低垂,声音却斩钉截铁,穿透风浪,“子龙不才,承蒙主公信重,委以护卫之责。此身此命,早已非己所有!长坂坡前,千军万马,子龙能护得少主周全,今日在这江心楼船之上,只要子龙一息尚存,便绝不容少主有丝毫闪失!夫人若执意带走少主,子龙别无他法,唯以颈中热血,溅洒此甲板,以报主公知遇!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怀中的阿斗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安稳,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委屈的抽噎,小脸贴着冰冷的铁甲,竟慢慢安静下来。这细微的变化,在剑拔弩张的甲板上,显得如此清晰。

周善捂着流血的手腕,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在我与孙夫人之间逡巡,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带来的江东兵士,被先前那疾风骤雨般的剑势所慑,此刻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一步,只持着兵刃,远远围成一个半圆,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

孙夫人死死盯着跪在甲板上的我,又看看我怀中安静下来的阿斗,胸脯剧烈地起伏。愤怒、不甘、被冒犯的屈辱在她眼中翻腾,最终却化为一抹深沉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悲凉。她猛地扭过头去,望向烟波浩渺的东吴方向,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良久,一声压抑着万般情绪的、带着哽咽的冷笑逸出唇齿:

“好……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赵子龙!好一个……‘唯以颈中热血’!” 她猛地拂袖转身,声音冷得像江底的寒冰,“滚!带着这孩儿,滚下我的船!”

孙夫人那裹挟着无尽屈辱与冰寒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砸在湿冷的甲板上。她背对着我,望向江东方向的背影绷得笔直,仿佛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江风呜咽着卷过,吹动她散乱的云鬓,更添几分孤峭与凄怆。

怀中,阿斗的抽噎渐渐平复,小小的身子在我臂弯里找到了安稳,沉沉睡去。那温热透过冰冷的胸甲传来,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慰藉。

周善捂着流血的手腕,脸色铁青如铁,阴鸷的目光在我身上剐过,又扫向孙夫人决绝的背影。他带来的江东兵士,被先前那疾风骤雨般的剑势彻底夺了心魄,此刻只敢远远围定,兵刃虽在手,却再无一人敢上前一步。甲板上只剩下风卷旌旗的猎猎声和江水拍打船身的呜咽,沉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抱着阿斗缓缓起身,动作轻柔,唯恐惊醒臂弯中的孩子。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周遭每一个江东兵的脸,警告意味不言而喻。一步步,慢慢地向船舷退去。青釭剑低垂,剑尖却始终凝定,指向身前丈许之地,那无形的锋锐之气,便是不可逾越的雷池。

周善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凶光闪烁,似有不甘,却又终究被那剑势所慑,脚步钉在原地,未敢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和阿斗一步步退向那撞上大船的小舟。

“呔——!”

一声霹雳般的暴吼,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江面上凝滞的空气!这吼声雄浑霸道,带着一种摧山撼岳的狂暴力量,竟压过了浩荡的江风与波涛,震得整艘巨大的楼船都似乎微微一颤!

“江东鼠辈!安敢欺我兄长无人乎?!”

这声音……如雷贯耳!

我心头剧震,猛地循声望去!只见楼船上游方向,江面薄雾被一股狂飙般的力量悍然撕开!一艘快船如同离弦的黑色劲矢,破浪疾驰而来!船头挺立一人,身如铁塔,黑袍玄甲,仿佛地狱中踏浪而出的魔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那狰狞的面容上,一双铜铃巨眼喷薄着焚天的怒火,不是三将军张飞张翼德,更是何人?!

快船速度惊人,眨眼已至楼船近前!船上水手显然皆是精锐,配合默契至极,在船头即将撞上大船的瞬间,数条带着铁钩的粗索已如毒蛇般抛射而出,“笃笃笃”数声闷响,牢牢钩住了楼船高耸的船舷!

“三将军!”我胸中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几乎脱口而出!

“子龙!护好俺侄儿!”张飞声如洪钟,根本无需多言!话音未落,他那魁伟如山的身躯已借着绳索之力,猛地腾空而起!动作之迅猛刚烈,与他庞大的身躯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如同一头暴怒的黑色巨隼,直扑楼船甲板!

“轰隆!”

张飞双足重重踏落甲板,那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船身都猛地向下一沉!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手中那柄名震天下的丈八蛇矛,此刻被他单手倒提在身后,黝黑的矛杆在江风中纹丝不动,矛尖斜指青天,一股屠神戮佛般的惨烈杀气,如同无形的怒涛,瞬间席卷了整个甲板!

方才还勉强维持阵势的江东兵士,被这突如其来的煞神和那狂暴无匹的气势一冲,顿时面无人色,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浪,惊恐地连连倒退,兵刃叮当碰撞,阵脚大乱!

“三弟!”孙夫人惊骇回头,看到张飞那如同凶神降世般的模样,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踉跄着被婢女扶住才未跌倒。

“嫂嫂!”张飞环眼圆睁,目光如电,扫过孙夫人,那目光中的暴怒竟稍稍收敛了一丝,但随即又化作更深的沉凝与威压。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那已被骇得魂飞魄散、呆立原地的周善!每一步踏下,甲板都发出沉重的闷响,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兀那狗贼!”张飞声如雷霆,震得周善耳膜嗡嗡作响,“便是你这厮,撺掇俺嫂嫂,欲行此背夫窃子之事?!”

周善被张飞那骇人的气势完全震慑,先前在我面前的倨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强自镇定,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张……张将军息怒!此乃吴侯……”

“吴你姥姥!”张飞暴喝一声,声浪炸开,硬生生将周善的话堵了回去!他须发戟张,环眼中杀机如同实质的火焰喷射而出,“休拿孙仲谋压俺!尔等鬼蜮伎俩,欺俺兄长仁厚,欺俺嫂嫂思亲心切!今日若非子龙在此,俺侄儿岂不落入尔等彀中?狗贼!留你何用!”

最后一个“用”字出口的瞬间,张飞那倒提的丈八蛇矛如同沉睡的恶龙骤然苏醒!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暴烈、最原始的力量爆发!黝黑的矛身撕裂空气,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凄厉尖啸,化作一道撕裂视野的黑色闪电,挟着万钧之力,直刺周善胸膛!

快!太快了!那是一种超越了常人反应极限的速度!周善眼中只来得及映出那一点急速放大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矛尖寒星,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丈八蛇矛那宽大而锋锐的矛头,毫无阻滞地洞穿了周善胸前厚重的护甲,从他后背透体而出!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喷洒在周遭惊骇欲绝的江东兵脸上!

周善双眼猛地凸出,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身体被那恐怖的力量带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嘭”地一声重重撞在主桅杆上!丈八蛇矛将他死死钉在粗壮的桅木之上!鲜血顺着矛杆和桅杆汩汩流下,迅速染红了一大片甲板!

一击!仅仅是一击!

这位江东特使,先前还颐指气使、气焰嚣张的周善,已然毙命当场!被张飞如同屠鸡宰狗般钉死在桅杆之上!

整个甲板,死一般的寂静!连江风都仿佛被这惨烈的一幕所慑,停滞了一瞬。所有江东兵士,包括那些持械婢女,皆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看向张飞的目光如同看着九幽之下爬出的索命阎罗,手中的兵刃再也握持不住,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孙夫人更是惊得花容失色,玉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身体摇摇欲坠,全靠婢女支撑。

张飞看也不看被钉死的周善,猛地抽出丈八蛇矛。周善的尸体软软地滑倒在血泊之中。他甩了甩矛尖上淋漓的鲜血,环眼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江东众人,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惊恐地低下头去。

“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拦俺侄儿回家?!”张飞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江面,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气息。

死寂。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哼!”张飞重重冷哼一声,这才转过身,大步向我走来。那满身的煞气在转向我和我怀中阿斗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竟奇迹般地收敛了大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长辈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子龙!”他来到近前,声调已压低,目光落在我臂弯里沉睡的阿斗脸上,“俺侄儿……可曾伤着?”粗大的手指似乎想碰碰阿斗的小脸,却又怕自己手重,犹豫着缩了回去。

“少主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我沉声回答,心中激荡难平。张飞的到来,如同定海神针,彻底粉碎了江东的图谋。

“好!好!”张飞连说了两个“好”字,环眼之中竟隐隐有欣慰之色,“有子龙在,俺便放心!”他大手一挥,指向那艘快船,“走!带俺侄儿回家!看哪个腌臜泼才还敢聒噪!”

我怀抱阿斗,与张飞并肩立于船头。快船斩开浑浊的江水,向着荆州江岸稳稳驶去。身后,那艘巨大的江东楼船如同受伤的巨兽,孤零零地漂浮在江心,甲板上狼藉一片,唯有那被钉死在桅杆下的尸身和滩滩刺目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孙夫人依旧立在船舱入口,身影在渐起的江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她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脸上愤怒与悲戚交织,最终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沉寂。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站着,如同江心一尊渐渐远去的、冰冷的玉石雕像。

江风浩荡,吹动我和张飞染血的征袍。赤红的晚霞铺满了西天,将滚滚长江映照得一片血色苍茫。怀中的阿斗睡得正沉,对身外这刀光剑影、惊涛骇浪的世界,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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